因为对苍头黔首轻徭薄税,就意味着朝廷为了补上缺口,需要从别的地方多收赋税。
轻徭薄税,同样也意味着朝廷对地方仍然有控制力,所以才能收上来足够的赋税。
而朝廷对地方的控制越强,对世家豪族的限制就越大。
秦之乡里制度,本就是为了加强对地方的控制。
汉承秦制,前汉前期倒还好一些。
但随着世家豪族势力不断膨胀,到了后汉,地方虽有乡里之名,实则原有作用早已丧失,甚至沦落成为豪族控制地方的工具。
如今越巂和凉州的一些郡县,把军中识字老卒直接下放到乡里,再配合丞相所施行的严法。
实际上就是为了要恢复秦与前汉的乡里制度,从根源上消弱豪族对地方的影响。
关将军敢向河东父老承诺什税一,自然是知道别人所不知道的内幕:
大汉现在已经做好了改革税法的准备。
经过多年的战乱,现在大汉登记在籍的人口全部加起来,连两汉人口顶峰时期的一个大郡都比不过。
指望能收上来多少算赋?
为了扩大税源,大汉这些年不断推进清查户籍,丈量土地,重新分配田亩等。
同时一种叫“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新式税法,已经在凉州局部地区施行。
同时各地新兴的茶园,甘蔗园,蔗糖坊,工坊,皮革坊,牧场……
不但足以弥补取消算赋的损失,甚至还有极大的剩余。
最重要的是,它们所生产出来的东西,每年不知给朝廷增加多少财源。
要不然这些年来,大汉哪来的钱粮给大汉军中更换武器盔甲?
凉州的“摊丁入亩”税法,不但大受百姓拥护,而且新贵和新兴豪强也同样可以接受。
虽然放弃了对苍头黔首人身的严密控制,但换来的,却是让他们手头的新兴产业,获得更大的发展潜力。
因为这些新兴产业的发展,最需要的,恰恰是数不清的劳力。
光靠贩卖异族劳力,是根本顶不起这么多劳力需求的。
偏偏算赋,又规定了必须要把苍头黔首绑死在田地上。
用冯刺史的话来说,就是这种旧式生产关系已经无法适应大汉现在的生产力发展要求,甚至还会产生某种阻碍作用。
关将军当然是不懂这些的,但她也有自己的理解:
大汉现在需要扶持那些开各类工坊种植园的新贵,打击那些自诩耕读传家的守旧世家。
如果需要的话,关将军相信,大汉丞相和阿郎不介意对他们再来一波李家宗房式的肢解。
以前世家豪族可以垄断人才,可以影响朝廷的赋税。
现在呢?
大汉不但有新贵的支持,还有印刷术造纸术,甚至凉州的考课取士,已经取得了成功。
大好局势下,朝廷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会对中原的世家豪族作出让步。
攻下关中,天子还于旧都后,也不用大赦天下。
只要正式宣布施行新税法,天下苦于重税久矣的士吏百姓,恐怕就真要“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无有他焉”。
此事影响之大,不亚高祖皇帝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甚至会动摇魏吴两国的民心:
什税一和十税五六,不计算赋和累计算赋,耕者有其田和世家豪族侵占田地,再加上汉家天子治下百姓“足衣食”,换你你选哪个?
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专门去过苦日子?
什么叫大势?
这就叫大势。
再轻巧的阴谋算计,在堂堂大势面前,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所以对河东即将到来的乱象,关将军不但不担心,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期待:
河东的那些世家豪族,最好骨头硬一点,给魏贼当忠臣久一点,以后收拾起来,可不就更容易一点?
到时候你们就会明白,什么叫时代已经变了。
“末将愚钝,不太明白将军所言。”
石苞有些惶恐道。
不知怎么的,他感觉心头在怦怦地跳,似乎有一种力量在要冲破出来,但偏偏又找不到方向。
只是关将军已经不愿意再泄露冯家家学了:
“不明白也没什么,下去慢慢想明白就行了。对了,那些不愿意配合的人家,都记下了么?”
“记下了记下了。”
虽然很好奇将军手里的小本本究竟写了什么,但石苞看到关将军不欲多说,自然也不敢再问。
他同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
“末将早就都记到本子上了。”
关将军点点头:“如此甚好,以后自会有人跟他们算这笔帐。你下去吧,把收集上来的粮草清点完毕,我们立刻出发,去安邑。”
安邑是河东的郡治,同时也是魏国设立在河东最大的屯田之所。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明明是应当没有守军的安邑城,此时竟是城门紧闭,拒绝大汉王师入城。
看起来安邑的典农中郎将要比闻喜县的农都尉要硬气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