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步栖川从没有一次那么痛恨过自己的年少有为。

原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是真的。

他慢吞吞拖着步伐,神情悲怆,脚步沉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上的是刑场,不是擂台。

步栖川在四宗里也属一流人物,万众瞩目,一反常态的作为之下,顿时引起众弟子无数侧目:

“步师叔论剑道、论修为,已是拔得我等头筹。再说我辈剑修,从不惧战,步师叔越阶而战的次数也不少,为何今日凝重至此?”

“想来是步师叔要战的那位对手十分厉害,连他都全然无把握。”

“我非是不敬叶师叔。能叫四方宗主、仙道仙首收徒的人物自是厉害,可叶师叔先前从未在仙道中露过面,无从得知他战力如何,步师叔作为……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提到这个,因为课业加倍,犹如霜打茄子般的四方宗弟子可就来了劲,抖擞精神,拉过身边相熟的外宗师兄弟,为他们低声讲解道:

“不是我们瞧不起步师叔,实在是叶师叔——嘿,那是何等人物?温真人都对叶师叔的剑心服口服,哪里是我们这群人可以窥探揣测的?”

“温真人???”

外宗弟子手里瓜子哗啦啦地掉了一地,犹疑道:“可是那位宗主首徒,温愧云温真人?”

四方宗弟子重重点头,神情说不清是痛苦更多,还是自豪更多:“要不然,我们四方宗如何会齐齐无颜练剑。”

“天纵之才……天纵之才……”

被温真人的名头一吓,外宗弟子一团浆糊似的脑子里只挤得出这四个字,喟叹道:“这一战,我是必定要好好看的,也算不虚此行。”

他们以更加热烈的目光注视步栖川。

被热切目光注视的步栖川走路速度如同乌龟腾挪,看不出半点他风风火火的性子。

可惜乌龟腾挪,再慢,还是会挪到终点的。

步栖川刚一上场,顿觉肩头一沉!

原来是温愧云和阮秋辞,一左一右,同时向他射来锐利的眼神。

步栖川面色为之一白。

他虽说是与这温愧云、阮秋辞两人同辈,但这两人锋芒毕露,将魔道搅得天翻地覆的时候,步栖川压根没出生,等同于步栖川的师长。

难道是说他们已经看透自己在叶非折手下的悲惨下场,所以用这样的眼神看待自己?

步栖川觉得自己的步子更重了,剑更沉了,想要说话的嗓子更疼了。

温愧云压低声音,低沉声线中透出来的不屑如数九的寒风,冷冷地扑在步栖川的心上。

温愧云向阮秋辞道:“野蛮。”

这群野蛮剑修,竟敢向他师弟下手。

过分!

阮秋辞赞同道:“真是太野蛮了。”

这群野蛮剑修,竟敢动他们的小师弟。

太过分了!

四方宗主在他们两人身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权当附和。

的确是太过野蛮,不可取。

等今日过后,自己一定要向八荒宗主明说,让他好生考校步栖川的课业,锻炼步栖川的心性。

身为剑修,怎能如此争强好胜?

步栖川:“???”

啊???

要被野蛮剑修吊起来打的不是他么???

再说,凭着温愧云和阮秋辞这两个人的所作所为,他们凭什么说自己野蛮???

打击接二连三接踵而至,如同天降的瓢泼大雨,彻底浇灭了步栖川逆天改命,越阶抗争的热情与勇气。

步栖川登上台来的一瞬,叶非折终于握住了手中刀柄。

他以前打架从来不考虑有没有把握。

年少时因为无畏,长成后是因为没必要。

普天之下,只有一位独一无二的仙首而已。

可惜他没了无畏的剑,也没了没必要的底气。

叶非折只好认真打量起步栖川来。

元婴巅峰的剑修……

大概,也就是比差点把他打趴下的邱泽强上那么百八十倍吧。

输归输,最起码的态度总归得有。

叶非折微一拱手,正欲说话时:“我……”

“叶道友不必多说!”

不想步栖川带着满脸毅然决然的表情打断他:“这一场,我甘拜下风,自愿认输!”

全场皆惊,满座哗然。

弟子议论声嗡嗡如浪,绵延不绝。

温愧云心气稍舒,容颜微展:“好在尚且算不得太野蛮。”

阮秋辞赞同附和了一句。

台上的步栖川快给他两人跪下了。

最野蛮的明明是你们宗门吧???

倒打一耙可还行?

叶非折被步栖川猝不及防的认输,难得搞出了两分困惑。

他一指自己佩刀:“你说甘拜下风,可我们两人没比过,哪里来的甘拜下风?”

步栖川默默涨红了脸:“……”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姓叶的要他认输还不够,莫非一定要把他吊起来打,把他脸面摔在地上踩,才肯罢休吗?

想到这种可能性,步栖川肩膀一震,把愤怒统统忍在心头,忍气吞声道:“我虽未和叶道友比过。然而温真人的剑道,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叶道友能在剑道上高过温真人一筹,我二人之间胜负,不用再论。”

叶非折被他说得难得有了两分胜之不武的愧疚:“其实我……练的是刀。”

他自不可在这等场合上用不平事。

叶非折随便拣了一把刀,当真上心练了两天,看得温愧云也叹为观止。

得天独厚永远是得天独厚。

都说有人适合练剑,有人适合练刀,叶非折却不一样。

他没有适不适合,只有想不想,根本不像是活在凡尘俗世里的人,也不受他们庸人的那些画地为牢。

“啊?”

步栖川张了张嘴,陌生得好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世界,愣愣问道:“那四方宗的无颜练剑是哪儿来的?”

“我以前练剑过,后来无颜练剑了,就改用刀。”

时隔数日,四宗弟子终于整整齐齐地体会了一遍四方宗弟子当时的绝望。

他们低头看了看自己握剑的手,抹了一把自己说不出任何话的嘴,无措、迷茫、又绝望。

就连骂人都不知道该怎么骂,先骂哪个字。

最后只好怀着对叶非折的深深敬畏,默默把自己往椅子里更深藏了一寸,生怕被这位惦记上。

好像叶非折是什么了不得的蛮荒凶兽,上古遗害似的。

叶非折不在意输赢,但觉得自己得对得起练的几天刀,真挚劝步栖川道:“步道友认输的是我的剑道,不是我的刀。既然如此,不如重新比过?”

步栖川浑身发抖。

这次不是害怕,是被气的。

太过分了,太猖獗了,太狂妄了。

不用剑,用刀,也要和自己比一场,摆明是叶非折看不起人,以为用刀也能妥妥打过自己。

他叶非折以为自己剑道高妙,便可以如此有恃无恐,肆意欺凌他人吗?

是,没错,可以。

步栖川自觉看透叶非折的险恶用心,镇定下来,冷冷一挥手,竟也有那么几分像模像样的凛然:

“说出口的认输,泼出去的水,叶道友休要再提。步某敬你剑道超群,你要是再提出比斗两字,就是看不起我步栖川!”

败在一个用刀的剑修手下,可不就是他步栖川大失颜面,叶非折看不起他步栖川吗?

他才不会受叶非折激将法引诱,上叶非折的档!

步栖川自认他说得没毛病。

台下的弟子认为步栖川说得也没毛病。

疑惑的只有面面相觑的温愧云和阮秋辞两人。

虽然……他们的师弟的确很好,人长得好看,天赋高,性格好,哪儿看哪儿好,简直十全十美。

虽然……想让他们师弟挨打的人也的确该打。

可步栖川来那么一出,怎么搞得跟把低头认输这件屈辱的事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样?

剑修,难道不是最重风骨,最不肯低头的吗?

他们一头雾水时,四方宗主也带着稍许不解缓缓望过来。

他略有沉思问道:“愧云、秋辞,是不是我闭关这段时日,仙道风气有所改变?”

步家那小子一点也不像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啊,怎么一口一个认输比谁都顺溜?

“……”

“那么——”

负责主持的四方宗弟子悄悄抹去额上冷汗,勉力平稳声音:“还有其他道友想约战吗?”

宋沉玉连连摆手。

开玩笑,他煞费苦心送步栖川上去,等的就是这一刻。

还想让他约战?

这辈子都不可能约的。

其他几位亲传有样学样,跟着一起摆手。

开玩笑,步栖川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他们又不是没长脑子。

就连神思恍惚的步栖川师兄,也跟着一起摆了摆手。

开玩笑,他都打不过温愧云,叶非折却可以,比是不可能比的。

弟子眉头一跳:“……”

那些亲传摆手拒绝是因为他们境界相当,年龄相近。

您一个堂堂大乘,接手过八荒宗大部分事务的宗主首徒,跟着瞎起什么劲?

他忍住腹诽,正打算庄严宣布的时候,横空插进一道声音:“且慢。”

全场对这位悍不畏死的勇士肃然起敬,并一同伸长了脖子打算去瞻仰瞻仰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然后满场躁动的喧哗声静了。

真是不公平。

大家明明一样都是爹生娘养长大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按到大多数人身上去是平平无奇,庸庸碌碌。

可一旦放到某些人身上去,就瞬间变了样子,改头换面,脱胎换骨。

比如说站出来的黑衣少年。

看到他后,没人会生出诸如“他不怕死吗?”、“他不怕挨打吗?”之类幼稚道可笑的想法。

因为少年看上去就该不敬畏鬼神,也不敬畏生死。

一直好整以暇的叶非折也忍不住眼睫一颤,心里的想法竟是和四宗弟子不谋而合?

楚佑不怕死吗?

他明知自己血脉的特异之处,稍有不慎,即会招惹来杀身之祸,为什么还要来四方宗这等地方?

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这次实际上是叶非折误解了楚佑,

早在几天之前,楚佑决定要拜入四方宗时,他体内藏着的那道声音就开了口:

“四方宗内大乘的大能从来不少,你不怕祸世血脉被他们瞧出端倪?”

普普通通一句话,放在有些人口中,是犹如春风拂面,无处不妥帖。

由那道声音说出来,则是说不尽的沙哑桀桀,连好心规劝,也变得像冷嘲热讽。

楚佑只答了一个字:“怕。”

贪生怕死,是人之不能。

楚佑不怕死,却贪生。

要不然他在楚家受尽厌弃时就该一刀了断,何苦要拖着撑着,苟延残喘到见到叶非折的那一刻?

那声音像是意想不到他会如此坦率,硬邦邦问道:“既然怕,为什么还要去。你真以为自己是天命之子,气运加身?”

楚佑说:“不敢。”

声音带了几分玩味:“你身上有祸世血脉,若能瞒天过海,未来成就不可限量,便是仙魔两道,也唾手可得。区区一个叶非折,值得你身犯奇险?”

让他失望的是,楚佑淡然得好像摆在他面前的不是仙魔两道,而是几块破砖烂瓦,不值一提:

“他身上,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更没有什么斤斤计较,得失利弊。”

声音倏地大笑起来。

它笑得动了真感情,虚无缥缈一道声音,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笑,到最后音调也嘶哑下来:

“祸世生来为祸世间,六亲断绝,无情无爱。真是想不到,这一代的祸世,竟是如此的痴情种子。”

楚佑只当做没听到。

他在楚家那样的环境下,长大,若看不淡他人言语,早一把刀割腕自杀了事。

声音所说,对楚佑而言,无关痛痒如过耳清风。

声音说:“你初初觉醒血脉,仍然大有欠缺。”

“我能替你隐藏血脉,做到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