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裴闻靳跟管家都没睡,俩人坐在三楼楼梯旁的茶桌那里,半天都没动桌上的棋盘。
管家先开的口,“裴秘书,辛苦你了。”
裴闻靳说,“应该的。”
“不应该。”管家老了,心里通透,“这本是先生的家务事,不是公务,按理说,裴秘书不用这么费心,耽误了你的时间。”
裴闻靳淡声道,“没有董事长的赏识跟栽培,我也不会有今天。”
管家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年轻人,休息不好,压力大,心有牵挂,这是他能感受到的三个信息,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凉了,提神,“裴秘书,恕我冒昧问一句,眼下这情形,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的逾越了。
管家在唐家待了多年,伺候老的少的,尽心尽力,作为一个老人,他不会犯这样的错,但这次他却不得不问,而且是三思过后的决定。
先生不知所踪,少爷还太小,局势很不好。
所以管家得问一问,查探一番,心里也要有个数。
裴闻靳没说什么废话,他言简意骇道,“我不会离开唐氏。”
管家心头大震,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明显的难以置信,“尽管现在唐氏内忧外患?”
裴闻靳道,“对。”
管家一直看着裴闻靳,像是在判断真假,好一会儿他站起来,郑重的弯了弯腰,“我替我家先生谢谢裴秘书。”
裴闻靳说,“仲叔客气了。”
管家坐回椅子上,“我看得出来,少爷很信任裴秘书。”
他的字里行间都是不放心,“少爷毕竟年轻,容易冲动,意气用事,又是个心思浅的性子,要是他糊涂了,犯了傻,还望裴秘书到时候能多提点提点。”
裴闻靳昂首,“我会的。”
管家面色凝重,“也不知道少爷能不能挺过难关。”
裴闻靳屈指敲点着桌面,不徐不缓道,“少爷心善,为人处事都很随和,朋友多,有什么困难,必定会有人伸出援手。”
“朋友多,那也得看是什么朋友,会不会牵扯到利益纠纷。”
管家自知说多了,他及时收住声音,尴尬的咳了两声,“客房在二楼,房间都打扫干净了。”
裴闻靳没动,疑似在发呆。
管家看过去的眼神奇怪,“裴秘书?”
裴闻靳,“嗯?”
“不早了,”管家说,“我带裴秘书去客房吧。”
裴闻靳这才从椅子上起身。
到了半夜,二楼一个房间的门打开了,裴闻靳把门带上,衣裤整齐,从头到脚是一贯的一丝不苟,似乎都没在床上躺过。
今晚的月光稀薄,长廊一片漆黑。
裴闻靳没去模墙上的灯开关,而是在黑暗中行走自如,准确无误的停在一扇门前,他拧开门把手,门发出轻微声响。
门打开的一瞬间,有亮光从房里跑了出来,亲昵的扑到他脚边。
里面传出少年促狭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知道你会过来,所以就没锁门。”
裴闻靳抬脚走进去,反手带上了门,他松了松领带,解开衬衫上面的一粒扣子,看着靠在床头,眼睛亮晶晶的少年,“没睡?”
“没呢。”唐远招招手,“过来。”
裴闻靳站过去,“为什么不睡?”
唐远瞪眼,这男人在明知故问,他慢悠悠的笑着说,“白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我还能睡的着,心多大啊?”
裴闻靳的面部肌||肉|隐隐一抽。
唐远的气色很差,眼睛里倒是很有神采。
裴闻靳喜欢少年的眼睛,仿佛能一眼看到人的心里去,“迈出了那一步,是不是觉得反而轻松多了?”
唐远偏开头,没搭理。
裴闻靳没有放过少年,扳过他的脸让他看自己,“嗯?”
唐远气着了,“怎么这么烦人呢你?”
裴闻靳抬起大手盖到少年头顶,把他被灯光照得发黄的头发揉乱,“少爷脾气。”
话里有宠溺,有纵容,唯独没有丝毫怒意。
唐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碰到上面结痂的伤口,他刚绵软下来的眼神就变得凌厉起来,跟小刀子似的嗖嗖飞过去,“仲伯看到我嘴上的伤都吓着了。”
裴闻靳面不改色道,“多看看就能习惯。”
唐远,“……”
裴闻靳摸摸少年的额头,手往下移,模着他的脸,“不烧了,就是瘦了。”
“瘦了是正常的,”唐远撇撇嘴,“我要是胖了,那才有鬼。”
裴闻靳不置可否。
唐远舒出一口气,“我出的汗多,睡衣湿了,被子里也有点潮,睡着不舒服,你帮我换个床单,被套也要换。”
裴闻靳抬眼看向少年,眼神询问,你等我过来,就是为这事?
“当然不是,”唐远满脸的冤枉,“主要是我想你。”
裴闻靳还看着他。
唐远被看的浑身都毛毛的,他虚着呢,中气不足,说话就显得没底气,“你干嘛不说话啊?”
“我在想,”裴闻靳低沉缓慢地开口,“我看上了你什么地方。”
唐远一个激灵。
裴闻靳的语调冷淡,言词犀利严苛,“生在大家族,却有不该有,也不能有的柔软心肠,待人处事优柔寡断,娇生惯养,过于敏感,擅长自欺欺人……”
唐远越听,脸色就越难看,听到后面,他耳朵边嗡嗡的,眼睛就盯着男人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心想果然嘴皮子薄的人都无情,却冷不丁的听到一句,“但你还是很可爱的。”
“……”
裴闻靳的声音里夹着叹息,愣是把变态的话说的云淡风轻,“可爱到我想给你找一个小房子,把你关进去,谁也别想看见你。”
瞪了男人半响,唐远咬牙,“你成功让我出了一身汗。”
裴闻靳说,“感冒了,出出汗也好。”
“起开!”
唐远杀气腾腾,奈何身体虚弱,站在床上就摇晃,他无意识的抓住男人的胳膊,刚要往下跌,就被抱下了床放到沙发上面。
裴闻靳手脚麻利的换好床被,他把少年抱回床上,自己也脱掉西装外套躺了上去。
唐远靠着男人的肩膀,“这都过很长时间了,我没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找我,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
裴闻靳|摩||挲|着脖颈,“睡吧。”
唐远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睡不着啊。”
“不会有什么事的,”裴闻靳在少年耳边低声吐息,“人活着,免不了要做各种各样的选择,有时候一天就要做好几个,你只是做了一个选择,很正确的选择……”
耳边的声音仿佛有催眠的功效,唐远困了,他翻个身窝到男人怀里,合上眼皮慢慢睡去。
唐远再见张舒然是两天后,也是公司放假的前一天。
富丽堂皇的饭店大堂里面,唐远从电梯里出来,朝大门口走,张舒然从转门那里进来,往电梯方向过来,俩人身后都跟着各自公司里的一拨人。
这场面挺像是在拍电影,而且还是慢镜头,从全景到中景,再切换到近景,推的很慢很慢,慢的让人心烦气躁。
两位主角都跟大病了一场似的,瘦了很多,眉眼间的青涩所剩无几,覆盖的是不该出现在他们那个年纪的东西,近似历经世事的沧桑。
却又像是出鞘的剑,锋芒凌厉。
两位主角身上都穿着正装,一个是一身蓝,轻快鲜活,充满朝气,另一个是一身黑,深沉压抑,冷漠疏远。
最后切成了特写,唯一的观众是老天爷,它看清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
确切来说,是很细微的变化。
有句老话说“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这话不是空穴来风,人真的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成长,长成全然陌生的自己。
两位主角都安装上了自己选择的|面||具|。
唐远两手抄在西裤口袋里,停在原地看着张舒然,对方也在看他。
想好了?
想好了。
你不要后悔。
你也是。
俩人的眼神交流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唐远做了选择,张舒然也做了选择,应该说是张舒然先做了选择,把他逼到一个十字路口,没了后路,他才不得不难受的做出选择。
眼神交流完了,他们带着各自的人马擦肩而过,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更何况是谈笑风生。
氛围说不出的怪异。
两方的所有人都是商场的人精,眼光毒辣,心思敏锐,很快就明白唐氏跟张氏的继承人已经分道扬镳,他们心里有些唏嘘,维持了不到一分钟。
在这场匆忙来临的商战里面,两个发小被推了出来,十几年的兄弟感情沦为了牺牲品。
这其实在不算什么,商战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感情,各种感情,但对他们而言,不亚于是人生一个巨大的转折点。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出了饭店,唐远站在台阶上看着川流不息的繁华大街,一口一口呼吸着冰寒的空气,“裴秘书,给我一根烟。”
身旁的裴闻靳拿出烟盒,拔了根送到少年嘴边。
唐远|咬||住|浅黄色烟蒂,看男人拿着黑色金属打火机给他点烟,那手很宽很大,骨节分明有力,指腹的颜色很浅,指甲修剪的干净整洁。
农村出身的,还是家里的长子,农活多多少少都会做,手掌里面有茧子,不多也不厚,薄薄的,他喜欢有事没事都用指甲挠两下。
裴闻靳仿佛对少年的视线毫无察觉,点了烟就退回原来的位置。
吸了一口烟,唐远不太娴熟的喷出一团灰白烟雾,他靠近男人,压低声音埋怨,“你早上给我系的领带有点紧了,我喘不过来气。”
裴闻靳没拆穿少年拙劣的谎言,而是当着其他人的面把他的领带整了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