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舒然似乎对裴闻靳的出现有所预料。
没有打什么招呼,说什么客套话,他撑开黑色雨伞举到唐远头顶,单手推着轮椅走在雪地里,声音和往常一样温和,“雪下了好几天。”
唐远说,“嗯,我都烦了。”
“我也烦,”张舒然轻声说,“原本想着今年跟你们一起去滑雪。”
唐远扭头看一眼身后的张舒然,感觉有些陌生,再去看,发现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模样,“人来的多不多?”
“多,”张舒然说,“我们从后门进去。”
唐远也不知道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我现在好歹是唐氏的代理董事,你让我走后门?”
张舒然看着少年的发顶,“前门都是些等着看戏的。”
“那算了,我不想当演员,”唐远兴致缺缺,“演来演去的,没意思。”
张舒然不语。
前来吊唁的人里面,亲戚占的比例不多,主要还是生意场上的那些人,混杂着张氏旗下影视公司里的艺人,个个都是素颜,脱帽,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首饰。
有媒体在,老板病逝了,尽管平时没打多少交道,依旧要露出伤心的样子。
唐远被张舒然推到灵堂,刚好看到方琳要走,他这才想起来对方是影视公司里的一姐。
哪怕前段时间被旧情复燃的绯闻缠身,地位还是稳稳的。
许是场合原因,方琳没有露出什么过多的情绪变化,只是朝唐远点了点头就走了。
唐远在她的背影上停留了几秒,心想怎么一个个都瘦了呢?
张家的人面露不欢迎的表情,长子不在灵堂答礼,亲自冒雪去接人,这一点让他们心里都倍感不快。
树有多高,就能带起多大的风。
现在的唐氏风雨飘摇,能不能挺过来还是个未知数,他们的态度大有变化,尽管没肢|体|动作,但眼神跟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唐远无视那些目光,他从轮椅上下来,上香鞠躬致哀,做完这些就被张舒然带到了三楼。
张舒然出去拿了一杯牛奶回房,“温的。”
唐远把杯子接到手里捧着,见张舒然看着自己的腿就说,“车祸的时候伤的,没时间躺着养伤,疼得很,我走路像个小瘸子,不雅观。”
他抿抿嘴,“况且雪那么厚,路不好走,万一我摔一跤被媒体拍到了,指不定要给我跟我家抹多少黑,推个轮椅好点儿。”
张舒然站了有一会才慢慢蹲下来,他的嘴唇轻动,像是说了什么话,隐约是对不起。
唐远似乎没发觉,“舒然,你先去忙吧,等你忙完了,我们再聊。”
张舒然说好,他揉揉唐远的头发,用温热的掌心把发丝上的那点凉意驱散,“书房在里面,第二排有些漫画书,电脑密码你知道的,你随便看,怎么都好。”
唐远看了看手里的牛奶,没喝,放到了旁边的桌上。
这是张舒然的房间,跟书房是连着的,很大,唐远来过很多次了,熟悉的跟自己家一样。
不过这次他没随便转悠,只是从轮椅上挪到了柔||软的沙发里,他好像怎么都睡不够,没撑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唐远这一觉睡的很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而张舒然就坐在床边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浑然不觉。
就着这样的姿势,唐远问他,“忙完了?”
张舒然说忙完了。
房间一大,就显得空寂,越是没声响的时候,那种感觉就越发明显。
唐远一模口袋,这才发觉外套脱了挂在衣架上面,手机在口袋里,他让张舒然给他拿一下。
张舒然从口袋里拿了手机递过去。
手机是指纹锁,唐远心里划过一丝不怎么好的念头,他应该换成密码锁的,回去就换。
唐远看到了四个未接来电,一个是宋朝的,一个是林萧的,一个是仲伯的,还有个是冯玉的,短信有一条,陈双喜发的。
至于那个男人,既没打电话,也没发短信,好像对他很放心,他把手机放枕边,“舒然,你爸本来还有几个月的,急匆匆就走了,我爸好好的,突然下落不明,人事无常。”
张舒然望着床上的少年,“是啊,人事无常。”
唐远撑着床被坐起来些,“我要休学一个学期,等我爸回来了,我再回学校完成学业,你呢?”
语气笃定而平静,他相信他爸一定会平安回来。
张舒然拉了拉少年身上的被子,声音轻描淡写,“我退学。”
唐远默了会儿,“想好了?”
“嗯,”张舒然说,“想好了。”
唐远看着张舒然憔悴的脸,“你说是你的样子看起来更惨一些,还是我更惨一些?”
张舒然没有出声,似乎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唐远抬手去模额角的伤,“我觉得我真挺倒霉的。”
不等张舒然回应,他就问道,“舒然,你要跟我说什么?”
张舒然的喉头动了动,“你的性向……”
“天生的,”唐远叹了一口气,“我从小就不喜欢跟女孩子玩。”
张舒然恍然,“被你这么提醒,好像是那么回事。”
他看着唐远,像是看到了那些珍贵的年少时光,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春天里的微风细雨,“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唐远也看着张舒然,“人往往都是这样,离真相越近,就越看不清,要退后一些,站的远了,才能看得清楚。”
张舒然的手指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为什么是裴闻靳?”
“为什么?”唐远耸耸肩,“喜欢就喜欢了,哪儿来的为什么。”
张舒然说,“你之前的醉酒,难过,痛苦,流泪都是因为他,小远,他让你哭了,不值得你喜欢。”
唐远冷静补充,“可他也让我感到幸福。”
张舒然的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你们是看不到未来的。”
唐远也不恼,他维持着冷静的语调说,“未来当然看不到,得要一步一步往前走。”
张舒然用力掐着眉心,“小远,你想的太简单了。”
唐远说,“舒然,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没有认真规划过我今后的人生?”
话说到这里,气氛已经不知何时变得压抑。
唐远的嗓子眼发干,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一只手从前面伸到后面,抚上他的后背,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眼眶开始发热,鼻子不通气,呼吸也跟着急促了起来。
“舒然,我心里难受。”
话落,他感觉背上的那只手颤了颤。
这是唐远第二次跟张舒然说那句话,上次是在酒吧里,他为自己可怜兮兮的暗恋买醉,哭哭闹闹的像个疯子,这次为的什么呢?
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说话,一个咳,一个拍。
唐远咳的眼泪都出来了,张舒然拿帕子给他擦脸上的泪水,安抚的说,“小远,你爸会没事的。”
“我就是担心他受罪。”唐远深吸一口气,“我爸老了,再厉害也老了。”
张舒然没说什么,只是更轻柔的拍着他瘦弱的后背。
唐远咳了会儿缓过来,“舒然,你在电话里说有话要跟我说,你要说什么?”
张舒然眼里的情绪瞬间就变了。
唐远没来由的紧张起来,“你说吧,我听着。”
张舒然给他听了一段录音。
背景像是在空荡荡的走道里,第一个说话的人声音里带着回声,是个男的,很年轻的声音,不到三十岁,普通话不够标准,混杂着南方某城市的方言。
“唐寅的印章拿到没有?”
唐远霎时间就屏住了呼吸,他听到了第二个声音,每天都听,以前喊他少爷,现在喊他名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那个声音说,“还没。”
一如平常的没有情绪,波澜不起。
唐远的身子剧烈一震,整个人如同被一根冰凌子从头顶刺了下来,钉住了,一动不动。
录音还在放着,那两个人一问一答。
“你不是让唐寅他儿子喜欢上你了吗?美男计使的这么成功,一个印章怎么到现在都没拿到?”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那你说什么时候?你该不会是喜欢上那小少爷了吧?”
“一个天真的小孩子而已。”
“赶紧把印章拿到手吧,免得夜长梦多,至于那小少爷,你要是想搞,他还不是乖乖的让你搞,那么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瓷人,滋味应该很不错。”
“小孩子麻烦。”
“忍一忍吧,拿到了印章,你把人送我床上来,我玩一玩,再拍个照片,保证让那小少爷||屁||股||烂了还不敢声张。”
唐远全身都在颤抖,他把手指放在嘴边,茫然的|啃||着|关节位置,不知道疼似的,每一下都用了全力,嘴里很快就被腥甜味|填||满。
张舒然按住少年的手,把他抱到怀里,在他耳边说,“小远,你都听见了,你搁在心里的那个人从头到尾都在骗你。”
唐远的声音哑哑的,“录音哪儿来的?”
张舒然近似痴迷的用嘴唇|蹭||着他的发丝,“我有我的途径拿到这段录音。”
言下之意就是不方便透露。
唐远推开张舒然,继续啃自己的食指关节,吐出的气息断断续续的,充满了血腥味,“你不告诉我途径,我就不信。”
张舒然强行拉下他的手扣住,不让他自虐,“小远,你总是喜欢装傻。”
“你他妈的听不懂人话吗?”唐远眼睛充血的破口大骂,他怒吼着,情绪失控,歇斯底里,声音尖细刺耳,“录音可以伪造!张舒然!录音可以伪造!”
张舒然像是不认识唐远似的,先是微微前倾的身体往后仰,而后又坐直了,死死抿着唇角,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唐远狠狠抹了把脸,手上的血弄到脸上,让他看起来有些魔怔,他嘴里毫无章法,语无伦次的说着,“都说我装傻,你以为装傻容易吗?我他妈什么都要想,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失去!”
说着说着就神经质的念叨了起来,“我太贪心了,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我错了。”
张舒然抿紧的嘴唇动了动,他起身去书房拿了一个纸袋回来,一圈圈慢条斯理的绕开了封口那里的白线,将纸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扔到唐远怀里。
唐远不骂了,也不说话了,他安安静静的靠坐在床头,不看怀里的文件,看的是虚空,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白色被子上血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