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穆太后从昏沉黑暗中幽幽转醒,已经是夜幕四垂的时候了。乔嬷嬷坐在她床边抹泪,看她睁开眼,急忙招呼太医进来请脉。
太后张了张嘴,声音沙哑的问:“哀家这是……怎么了?”
“太后娘娘且安心,您今儿不过是一时气急,气血上涌才晕厥了过去。亏得您自个儿曾挣了一回,并未让气血痹了心脉,往后只需好生调养,不出半个月也就痊愈了。”
说话的老太医是常为太后请脉的那位,颇得太后的信任,是以他这般说,穆太后也放缓了心神,轻轻点头以示明白了。
乔嬷嬷扶她坐起来喝水,不忘忿忿不平道:“好在今儿陛下就在外间,听到动静立时就进来了,否则还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呢。”
她是不好说穆老夫人的不是,太后娘娘却像想起来什么,迟疑的问道:“是皇上来了?可我那时候怎么仿佛听到有孩子哭声呢?”
“自是皇上抱着二皇子来看您呢。”乔嬷嬷抹一把老脸勉强笑道:“说是贵妃想跟着陛下去西巡,有意把二皇子托付到延寿宫里,又怕您不愿意,才让皇上亲自过来探探口风。”
太后沉默了一晌,她知道,今日若非那孩子突然啼哭,她只怕是真没法突然清明了一瞬,给自己挣出一口气的。甚至要不是贵妃央着皇上带二皇子来延寿宫,她说不得就要在老太太的唠叨声里晕厥过去,不知何时才能得到救治。
“贵妃——是个有福气的。”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有些认命的苦笑:“她生的皇子自然也是有福气的。既是她放心把孩子交给我,说不得我得好好将养身体,至少在西巡前彻底调理好了,也让他们痛快出去玩儿,不必忧心惦记。”
“欸,您说的太对了。”乔嬷嬷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忙趁热打铁的敲边鼓:“皇上可是把私库都开了,只要是对您有好处的药材,尽管拿出来给您花用。哪怕是看在皇上和小皇子的面儿上,您也得快些好起来,可不能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孝心呐。”
天知道今日这一回变故,她最怕的就是承恩公老夫人让太后心灰意冷,连带着生机都流逝了。幸而还有皇上和小皇子作为安慰,只要太后娘娘能自个儿攒着劲配合太医的治疗,这病就算先好了一半!
乔嬷嬷是太后跟前的老人儿,从太后入宫时便跟着,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两人说是主仆,倒比亲人更亲些。眼见着太后慢慢释怀了心结,她是真心为自家主子高兴,忍不住又抹了把泪,倒是被太后反过来笑话一回:“你有空闲着在这儿和我磨牙拭泪的,不如先整一整库房和偏殿暖阁,别的二皇子抱过来连个合适的住处都没有。”
“奴婢省得。”乔嬷嬷是个痛快人儿,站起身来提步要走,又拍拍脑袋回头笑道:“差点儿忘了——陛下走之前吩咐过,明儿起各位妃嫔主儿都会来延寿宫里轮流侍疾,便是有的手脚粗苯些,好歹与您逗个趣儿解解闷。您有喜欢的只管多留,不喜欢的便打发出去,总归在延寿宫里,万事都遂您的心意。”
太后摇摇头:“他也是胡闹,一群妃妾叽叽喳喳的过来,是让我养病呢还是给我添麻烦呢。”
虽是这么说,她并没有拒绝皇帝的好意。实则她与乔嬷嬷都想得明白,陛下就是恨不得延寿宫里人来人往,让她身边热闹起来。无论是一人逗上一句,或是凑一块儿随意说说家长里短,只要太后没了闲暇去想承恩公府的许多操心事儿,他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太后心中感慨陛下孝顺,却不知这会儿陛下正在长乐宫里给贵妃娘娘赔不是:“朕知道母后对你有些偏见,万一她心情不好和你挑刺儿拌嘴,你千万忍她一回。等挨过了明儿,我再找借口给你辞了这差事,绝不多让你受委屈。”
陆清浅好笑的掐他:“我何时就成个这么不懂事的了?当年在潜邸,多少冤枉委屈都忍了,难不成我还会与长辈闹起来?别说太后娘娘对我不薄,有些龃龉也是因为您实在太宠我。便是她真心刁难,我当儿媳妇的不也得受着?谁让我非要占着您呢?”
“我知道你是个有忍耐的,只我看不得你为了我忍耐。”綦烨昭叹息道:“若是连妻儿都护不住,我又算什么男人?”
“您呀,就是想太多。”陆清浅靠在他怀里轻笑:“太后娘娘智慧着呢,便是真不想见我,也定会给我找个体面的由头让我不必往她跟前凑。”
见綦烨昭依旧半信半疑,陆清浅掰过他的脑袋与他对视:“您可记住了,真正爱着你的女人,一定不会让你夹在中间为难。无论我还是太后,最在乎的人都是你,哪怕是为了你,我们也会保持表面上良好的关系。”
綦烨昭心中一烫,将这句话细细咀嚼,只觉得又是甘甜又是酸楚。陆清浅捏捏他的手背,笑的温柔:“所以别担心,我既不会惹太后生气,也不会受太后的刁难,若是碰上她精神头儿不错,说不得还能被把亲闺女赞几句呢。”
“你们这些女人啊……”綦烨昭长叹,却并不觉得这些勾心斗角的小心思可怕,反而贴心又温暖:“看来唯独朕最傻,白替你们担忧一回。你且说说,准备怎么补偿朕这一番忐忑不安?”
陆清浅媚眼一勾,捂着嘴笑:“自然是您想要我怎么补偿,我就怎么补偿咯。”
这一夜,长乐宫里又是春。贵妃娘娘在生养了二皇子后身材越发骄人,让皇帝陛下恨不得溺死其中。林公公与金橘早已练就了一颗百毒不侵的心,面无表情的守在门外,对里头的任何响动都能淡然处之恍若不闻。甚至两人还有闲情逸致打量偶尔走过的宫女们爆红的小脸儿和迷离向往的眼神,顺便默默的记下她们的名字,得空就找由头将人从内院扔出去,免得她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及第二日一早,上至皇后下到九品采女,皆奉召到延寿宫中请安。陆清浅一夜好眠,看起来容光焕发,苏月婉忍不住冷哼一声刺道:“本宫只当所有人都为太后的病情夜不能寐,贵妃昨晚上休息的倒是挺好。”
陆清浅根本懒得理她,殊不知无视才是对人最好的回击。皇后娘娘被她这般漠然怠慢的脸都气白了,偏又不敢拿身份压她——太后正在病中,陛下又是个偏颇的,一旦闹将起来,吃挂落的一定是她苏月婉。
仿佛周遭所有人都在看笑话,连宫女太监都在取笑她的无能为力和色厉内荏。皇后紧握着拳头,尖锐的指甲掐破了掌心,唯独痛楚能让她保持最后一丝理智。
却不知她虽是在陆清浅跟前失了面子,可对别的妃嫔来说,依旧是高不可攀生杀予夺的存在。所有人被皇后娘娘的低气压慑的不敢抬头,直到乔嬷嬷匆匆赶来行礼道:“太后娘娘这会儿醒着,请各位主子小主随奴婢一块儿进去。”
说是一块儿,实则还分了三六九等。六品以下的小主们在卧房外磕了头便止步,四品到六品的娘子们停在了珠帘之外,真正到太后床前问安的,唯有几位潜邸老人并敬妃和韩昭媛罢了。
太后娘娘看着气色不错,和颜悦色的叫了起赐了坐,才摇头道:“哀家本是个喜静的,偏陛下要你们来侍疾。既是来都来了,也不好就让你们这么回去。只是明儿起就不必这般大张旗鼓,你们八人各领了一两个位份低的妃妾,轮班儿过来陪陪哀家就是,也算全了你们的一份孝心。”
敬妃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却被太后瞪一眼堵了回去。穆太后一锤定音道:“就这么决定了吧。外头那些个你们分一分,今日便让贵妃打个头阵。”
陆清浅起身答应,心里却在琢磨老太太跳过苏月婉直接点她的名是几个意思。皇后娘娘同样脸色难看——论理这轮换的顺序该是按着位份来排,太后将贵妃提到她前头,可不就是生生给了她一巴掌?
低位份的妃嫔不过十一二人,陆清浅只选了韩素香韩良仪。她向来更喜欢与潜邸老人相处,尤其韩素香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对陛下也没什么情愫,唯一的爱好不过研究绣活儿,算得上是她穿越过来后看的最顺眼的女子之一了。
太后挥手让其余人都退下,脸上的热络便少了几分。陆清浅不以为意,笑着率先开口问道:“太医今日可来诊脉了?要不要妾去下头盯着让人煎药来?”
不过是普通一句话,穆太后却是突然乐了:“你一个贵妃娘娘去煎药,你愿意去,哀家也不敢这么使唤你啊。咱俩也不必打什么机锋,你随意看书抄经消磨半日的时间,顺顺当当过了今日就行。”
她这算是十分坦率的表态了,陆清浅心中有了底,自然领她好意:“妾就不与您客气了,正好韩良仪也在,我俩便蹭您的地儿,在这里做些针线活吧。”
说到做绣活,太后一时有些怀念:“还记得你刚进睿王府,头年孝敬哀家的就是个刺绣的炕屏呢。那时陛下还与我玩笑,说你就为了讨好我,非要将人家顾绣的名儿改成慧绣。”
陆清浅有些怔愣,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彼时綦烨昭尚要靠着陆家的权柄站稳脚跟谋夺帝位,后院里又有个碍眼的苏月婉戳着,穆太后自是对她千好万好,隔三差五的赐下恩赏,和洽融融仿佛亲母女一般。
“可惜这些年我却是疲懒了。”陆清浅轻叹:“一晃就是七年,我这针线活是彻底不行了。”
“你那些个宫女丫环又不是摆设,何须你自个儿做。”太后摇摇头轻笑:“且你本就不是个能坐得住来摆弄针线的人,倒不如替我分担分担,管一个月宫务吧。”
宫权自陛下守孝起交给太后就一直没还给苏月婉,是以上回二皇子满月,皇后娘娘才格外珍惜操持宴席的机会。却不知其实穆太后并不是想揽权,只是单纯信不过皇后的手腕,怕她一朝得势便得意忘形,将后宫搅的一团糟,故而始终不肯放权。
可对于陆清浅的能耐,穆太后是信任的。她眼中并无算计,反而十分诚恳道:“这些条陈本就是沿用了你从睿王府里改的章程制定的,你上手了只怕比哀家还轻松些。总归哀家迟早要放手,皇后又是个立不起来的,宫权兜兜转转迟早是要落在你手上。”
陆清浅迟疑了一秒,点点头应了:“那妾就照看几日。”
“甚好。”太后娘娘满意的点头,叫乔嬷嬷拿了账册来与她细细分说。韩良仪被晾在一旁也不觉得尴尬,低声请小宫女送各色绣线和锦帛,自顾自的在外间低头绣起了荷包。
至陛下抱着二皇子过来请安,看到的便是这样宁和的一幕。四宝见着亲娘,挥舞着小胳膊啊啊叫喊求抱抱。陆清浅笑着将他拎过来颠了颠,十分顺手的放在太后枕边,有些俏皮的皱了皱鼻子:“妾这儿还有两笔账没算完,劳烦您帮我照应会子吧。”
乔嬷嬷有些惊讶的抬头,贵妃的态度一直是恭敬而不热络,哪想到她会突然这样“自来熟”的使唤起太后娘娘来。
太后却是明白她的意思——婆媳俩私底下斗智斗勇也好,各管各的也罢,都不必放到明面上来让陛下为难。她是个把儿子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女人,贵妃这般“虚伪”的表现,倒让她无端觉得贴心,是以同样笑着点头:“你放心就是,这可是哀家的亲孙儿。”
綦烨昭有瞬间恍惚,像是回到了他还未登基前,母妃一门心思宠着陆侧妃,甚至连他都要退一射之地的时候。
那时候多好,每次到了长禧宫,都是欢声笑语不断绝。虽是他时不时要被埋汰几句,可心里是真松快又得意啊。
想着昨夜陆清浅说过的话,皇帝陛下鼻子一酸,差点儿没掉下泪来。也唯有母亲和缓缓会这般为了他而克制忍让,只为给他一份简单又温存的亲情,让他不必操心为难。
至于贵妃代掌宫权,他是一点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他的想法与太后完全一样——万一哪天太后娘娘没这个精力,宫务自是要直接交给陆清浅处置的。
太后冷眼看着儿子的表情慢慢柔和,忍不住暗自叹气,抬头时脸上是慈爱与真切。她一边儿拍着小皇子一边仿若闲聊:“缓缓也不必左一句太后右一句娘娘的称呼哀家了,你只管和皇上一样,叫我母后就是。”
陆清浅眨了眨眼睛,瞟了綦烨昭一眼。看他毫不遮掩的大力点头,遂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轻声叫了一句“母后”。
“诶,好孩子。”太后十分开心,转过脸来看皇帝:“我早就说过,缓缓就和我自个的女儿一样。这当娘亲的总恨不得孩子走的更稳妥些,有时候脾气来了教训几句也是有的,唯独你觉得我是要找她的不是,还敢与我发火龇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