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水果真有它独有的风韵。纵不是波澜起伏,浪涛翻涌,却也难一平如镜、风平浪静。它不像大海般浪腾千丈,峰回百转;也不同小溪般细腻轻柔,潺潺鸣拌,它有宽逾百丈,行商盛市般的水上市贸,也有窄不足丈许,浪急涛高的险峡窄道,它的生命是多元化的,它的组构是多形的。就在它最为繁华的中段,今日突然多了三个怪客。先到者是一个枯面披风的怪人。没有人能够看出他的年龄,但却大部分能记住他的长相。甫一近水,就见他向靠岸停泊的一个老艄公招了招手。那老艄公点了点头,将船向河心撑了过去。眼见船已离岸丈余远,乍见哭面怪突地一个飞掠,直如燕子抄水般掠了上去。船瞬间去得远了。紧接着到的是一位潇洒从容的黑衣少年。少年似是追随那哭面怪而来,但待他赶至河沿,那条船已快到了河心,至少距岸五六丈远,人力难及了。少年稍作思索,忽地向一白髯老艄公走去,边走边道:“借你的一双巧手追上前面那条船,价钱你定。”那艄公“嘿”地一笑,道:“远啦,远啦,追不上了。”这一段买卖人士不少,可拉船的艄公确实不多。那少年足不稍停,腾地一下跳上了船,笑道:“是吗。那就借你的船一用吧。”蓦地提起那艄公一把抛了出去,同时足下猛一用力,船已如利箭般飞射出去。那老艄公人在半空,心下惊骇万分:完了,完了,摔下去肯定完了,哪知,未及着地,身体乍然一轻,似是被何人拦腰抱住,心喜之下,忽觉那人双手一分,已被扔了下来,耳听那人骂道:“真他妈点背,怎地凭空掉下一糟老头子来。”老艄公赶紧爬起,揉了揉屁股,这才看清了救他之人是个白袍老者,但此人却是看也不看自己一眼,飞步向河边奔去,口中大叫道:“艄公,艄公,快过来一个艄公。”那老艄公一听,喜叫道:“恩公叫老朽吗?老朽就是一个艄公啊。”白袍老者气的直瞪眼,怒道:“叫你个屁啊!老夫要的是有船的艄公。”一顿脚,向着下游几处舶船奔去。独留下那老艄公边搔头边纳罕道:“有船的艄公?我就是啊!我的船——我的船,啊!我的船!”举目四望,远际一片空茫,却哪里还有船的影子。三条船如梭般穿行于河间,宛如三条巨形鲈鱼沿河之下,舳舻千里之外。船全速奔行,快过了流水的极限,仿若溺水蛟龙、银蛇金鳞,河上河下,任我遨游,再无束缚。三船连成直线,顺河而下,旁人眼中只见一条黑线箭般闪过,便再无痕迹,空留下他们自己在那唏嘘怅叹,感慨世间奇异怪咄之事多之又多。本是春暖花开,风清树荣,正是人心徜徉、懒情初萌之时。但在这条窄而又急的颖水之上,此刻却有三人正使劲浑身解数在追击或摆脱各自的目标,更糟的是,他们渐已进入了那段险之又险、玄之又玄的狭峡境内,接下来,就只能靠自己的造化了。据说这段窄峡内蕴藏着数以千计的暗礁,据说里潜伏着巨鼋蛟龙,据说这里曾吞噬过无数个渔舟商船,据说自十年前的一艘载有数百人的游船翻沉于此后,这里便再无船只敢靠近。据说一到夜里,这里就漂浮着无数个游荡魂灵,它们都是溺亡于此,幽府拒纳的渔民商客。据说这里就叫魂锢峡。水渐湍急,前方的船速已减,叶孤鸿心中一喜,正要加速追上,忽地心生警兆,直觉船像是在向右偏移。大惊之下,他猛地脚下用力定住船身,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前方不远处竟现出一个簸箕大小的漩涡来。叶孤鸿使劲浑身解数才让船停止了偏移,但人力毕竟有限,眼见距那漩涡愈来愈近,他渐觉有些力不从心,心知,再过片刻,待得自己力竭时,定会被连人带船给漩了进去的。又近了几丈,叶孤鸿直觉两膀渐似虚脱,脚下竟也有些发软,不禁心下一片黯然喟叹道:“完了,这下可真完了,未想我叶孤鸿不是亡于刀剑或老龄,而是亡于自然之象。唉,歆儿,我苦命的歆儿,可叹你叶大哥无力救你回来了,你落入那老魔头手中,却不知会受到多么大的折磨,你那瘦弱的身躯能承受得了吗?”想到苏歆那瘦削的俏脸,浅淡的娥眉,苍白的脸颊。一身绿衣的她忽地一手从后探出,“咯咯”笑道:“叶大哥,看,这是什么?”牡丹花,是牡丹花,她的手中时常会含着一两株快要凋落的牡丹。往事重重,她的话又似在耳边响起。“叶大哥,你说,这牡丹虽然快要凋谢了,但是只要有人肯摘、肯赏,是不是一生也便值了?”她单薄的身子总会在那灿烂的笑脸渲染下,更让人怜爱。一丝阳光泻在她的俏脸上,她单手一抚发髻,笑靥如花,深情地看着自己道:“叶大哥,你答应我,一定要带我去一个满是鲜花、人迹罕至的地方啊!那里满是飞扬的花屑,那里漫天飞舞着各色的粉蝶,那里一直是艳阳铺照,那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就在那里站着、坐着、躺着——一辈子,就这样默默地过上一辈子,多好啊!”回顾往昔,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是那般刻骨铭心,那般深入骨髓,那般情深似海。我当真就这般与她说再见了吗?我当真再也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吗?我当真就让她一个人悲苦凄冷地活在囹圄里?叶孤鸿脑际一片混乱,眼前突地一亮,竟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是歆儿,是她。她的脸已被泪水湿透了,模糊一片,但双眼仍是如泓潭般的深情盯着自己,哭着道:“叶大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然,歆儿会恨你一辈子的。”歆儿,歆儿,叶孤鸿蓦地浑身一震,仰天长啸道:“歆儿,你等着,你叶大哥定会救你出来。”入眼的又是漩急的涡流。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双足猛地踏下,“噗”地嵌入船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