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婕妤身形凝滞,快步走回我身边,骤然掀起幂离,凝视我良久,才蹙眉道:“昭仪颜蘅,长兴四年,欺君之罪,废为庶人,御赐毒鸩,家族受牵,一室灭门。此后兰若堂无人居住,遂于长兴六年封殿。”
“颜蘅为何获罪?她究竟欺瞒了什么?”我努力压制颤抖的声音,“听说兰若堂在她死后就闹鬼,是真的吗?”
上官婕妤不带感情徐缓道:“制造假孕,欺君罔上,被当时的皇后张氏发觉,她又行刺皇后不成,自身反受重伤,最后成襄太后下懿旨赐死,更被挫骨扬灰。”
挫骨扬灰,我听得这个词,只觉得全身寒冷,上官婕妤放下幂离,继续道:“我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不过她要是成了鬼在兰若堂闹腾,我也不奇怪,毕竟死的太惨了。”
“她漂亮吗?比明贞夫人如何?”我无端地冒出这句话。
“我没见过,但据说容貌之美,直逼当年的安妃,明贞夫人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上官婕妤奇怪地扫了我一眼,笑道,“就算漂亮又如何,都是过去的人了,你不必担心。”
莫非我在梦中见到的绝色女子就是颜蘅?死而不甘,阴魂纠缠于兰若堂的颜蘅?
我终于迈入衍桂堂,向陆昭容低头,换来一个她的承诺,保住我的孩子。
她带着淡淡的疏离,居高临下地答应了我。那个瞬间给了我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屈辱感,我缺乏足够能力,要低头祈求一个我厌恶的人,给我一个承诺。纵然若干年后,依旧是痛苦的回忆。
天空放晴,心情却莫名压抑。百无无聊地行走在百花凋零的宜春苑内,曾经姹紫嫣红开遍,而今肃杀凋敝,手指拂过枝桠,莫名萧索。
幸而竹林依旧苍绿滴翠,可惜积雪压断不少翠竹,竹园内横着几枝断竹,我正惋惜时,路的尽头一妇人妖娆走来,险些撞上我,她才扭着腰肢请安,道:“民妇李氏请娘娘安。”
她眼中依旧带着张狂,满身风尘俗气,先前也远远瞧过她,颐嫔的哥哥捞了个正五品朝散大夫闲职,好歹是京官,他嫂子也时常入宫拜谒颐嫔。我示意碧茹扶她起身,客气道:“娘子可是入宫来看颐嫔的?我也有些日子没去瞧她了,颐嫔还好吗?”
她上下张了张我稍显臃肿的身形,难以掩饰的凸出小腹,换来她不屑的眼神,道:“原来是柔嫔娘娘,失敬失敬了,颐嫔娘娘好得很,她还活着,死不了,不劳娘娘挂心。”
在我面前言及“死”字是忌讳,且我还怀着身孕,饮绿忍不住就要上前斥责。我挡下她,瞥了眼她怀里俗气的红漆木盒,篆刻的大大“福”字占满盒面,刷上一层金箔,温然笑道:“快要过年忙得很了,娘子还时常入宫,惦记着带些东西来给颐嫔,她有你这样好的嫂子,真羡煞旁人了。”
她忽而搂紧手中红漆木盒,好似怕人偷走一般,锐气却莫名地收了大半,匆忙与我告辞,我正念着怪哉怪哉,身边的饮绿却“扑哧”笑出声来。
“主子可晓得李氏给颐嫔送的什么东西?她才这么紧张,”饮绿刻意卖个关子,我催促着,她才捧腹笑道,“是盒枣子,就是上次送给主子的那种金丝蜜枣,听承曦堂的宫女说,李氏拿去,特意请高僧在送子观音前念过许多遍咒,说是能求子,长安城暗地里都这样做,颐嫔也就藏着,每日用膳时吃上一小粒,还将消息捂着,不让殿里的宫女说出去。”
身边的宫女听着都笑了,我笑着点了点饮绿额头,道:“颐嫔都不让宫女说出去了,怎么还被你知道了,既然如此,不如就帮颐嫔守着这个秘密。”
众人调笑间,远处忽然飘来渺渺的歌声,唱的是越地歌曲,循着歌声而去,镜水楼旁,岑采女孤身一人坐在秋千架上,缠绕秋千的藤蔓俱已凋谢,空留褐色的枝干,死死纠结在铁索秋千之上。
岑采女背过身去,直到碧茹轻咳,她才瞥见我,惊慌地从秋千架子上跳下来,欠身道:“柔嫔娘娘万福。”岑采女并不承宠,她恰是标准的小家碧玉,生得娇小,性格柔弱,当初选秀虽进入殿选,封为采女,但并未被陛下宠幸,被人遗忘。
我示意她起身,纠下一片秋千架上的残叶,随意问道:“你懂得越州话?”
她轻轻摇头,羞涩且与我生分,我道:“那你怎么会唱越地的歌?”
“都是娘亲教的,我不知是越地的歌,”她手捻着衣角,忐忑回答,“娘亲那样教,我也就学了。”
“你娘亲是越州人?”
岑采女脖子弯得更低,良久才发出细弱蚊蝇的声音,道:“她是歌姬,许多地方的歌儿都是会唱的。”
歌姬的女儿出身卑贱,难怪她会被送入宫中了,州府秀女的出身大多如此,我与她还算是有些缘分,不免怜惜道:“你唱的很好。”
“宫里嗓子最好的是昭容娘娘,妾不过东施效颦罢了,”岑采女匆忙摆手,但飘过我一眼,忽而语音黯然,“陛下也是看不上的。”
岑采女被冷落许多时日,还不如宫女有个盼头,宫内还有无数这样的女子了。我无意戳她心伤处,遂岔开话去。我又与她略略闲话,岑采女还算进退有度,较之叶景春稍一问询,就分寸大乱,她还镇定许多。
忽然想起她孤身一人,而采女身边照例该有个宫女侍奉,遂问道:“跟随你的宫女呢?”
“她……”岑采女断续道,“妾令她端茶去了,就快要回来了。”
然而在院子里站了许久,跟随岑采女的宫女才慢悠悠地端着茶盏出现,宫女双腮酡红,或是躲在哪个殿里吃过酒才记起她的主子,她看到我才加快脚步,问安道:“柔嫔娘娘吉祥。”
“等你的茶真不容易,”我碰了碰那茶盏,冷笑道,“这样冷的天,偏你还端来冷茶。”
宫女堆起谄媚的笑容:“奴婢哪里晓得柔嫔娘娘在此,要不然奴婢飞也是要飞过来的,娘娘稍等,奴婢马上去沏壶热茶。”
最见不得捧高踩低之辈,我加重语气道:“不是我,是你主子在等,你却非要喝得这样醉才回来。你平日就是这样伺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