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计较我的冷落,指着先前我念念不忘的那幅画道:“姑娘也懂画儿吗?见你在苏汉臣的画儿前站了许久,不过苏汉臣的画儿太过精细,我却并不太喜欢。”
“各人所爱,我喜欢工笔多些,就更爱苏汉臣的细腻画风,”苏汉臣被人贬低,我当然不高兴,“先生想必是常画写意的,那就看看我手边这幅董源的山水,不要再看那幅苏汉臣的脏了眼睛。”
他摆摆手,道:“我并非在贬低苏汉臣,只是论写实画风,宋代当推李公麟的白描为首,苏汉臣之流一味追求细腻,写实在他笔下不免有卖弄之嫌,相较前辈,他也没更大的进步。”
他的话正如父亲过去对苏汉臣的评价,不得不说客观,我却还要强词夺理,道:“李公麟不正是工笔练得极好,才开创出白描的。”
那人见我恼火,却生出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仿佛极为无奈道:“姑娘无须气极,姑娘说好,那就是好。”
我更不理他,心中思忖他的绘画功底应当不错,眼角余光还瞥着他,瞧他从一个架上取出一幅画轴,递给我道:“姑娘若是要寻一副回去临摹,还是这幅更好些。”
我徐徐展开,他解释道:“李嵩的《货郎图》画法与之小异,其中掺杂了点白描的手法,你学这幅更好。”他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对研习画作的喜爱并不在我之下,难得在宫内遇上真正爱画之人。
不由得对他的身份更加怀疑,他对楼中书画分布显然很是熟稔,立即寻到李嵩的画,但他与我一样躲避画院正,自然不是得到圣旨允诺能够随意出入。行云堂的画师断然没胆子擅闯,那他究竟是何方人士?
“看来先生对快雪楼画卷的放置很清楚!”我第一次对他露出清丽笑颜,心怀刺探。
他见我的笑容,愣神片刻,而后又仿佛无牵无挂一般,坦诚道:“在下乃是弘文馆的史官,清贫得很,弘文馆离此地不远,只好铤而走险从快雪楼借画去临摹。想来姑娘也与我一样,是爱画、惜画、不要性命之人。”
难得遇上人坦白如斯,我的隐瞒倒显得怯懦了,遂收拢画卷,敛衽为礼道:“在下内药局药女苏氏锦年。今日谢先生施以援手,但先生之前那番话我依旧不能赞同,以后或还有机会与先生切磋,今日就此拜别。”
正欲下楼,却被齐韶唤住:“门锁上了,苏药女莫不是要穿墙?”
恍惚才忆起画院正离开时重重的落锁声,我刚才居然还庆幸,此时却呜呼哀哉了。时近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瑰丽五色,落在我眼中更是无比惊惧。行云堂此刻都去用晚膳了,远近大抵都不会有人,而我甚至不能喊人帮忙,捧着画卷的手倏然松开了,喃喃道:“难道要困在这里一夜?”
“苏药女也不用害怕,倒也没那样糟糕,至少有别的法子,”齐韶指着窗外的那棵枝干舒展的泡桐树,“苏药女如果不嫌我轻薄,我倒是可以帮助姑娘离开。”
他并不似浪荡子轻浮,言语间颇为诚挚,那双修长的眼睛更有魅惑人心的魔力,我几乎就要答应下了,忽然想起自己本来就会爬树,不由得嗤笑:“大人不用麻烦了,小女自己能想办法,只是一条,大人向后转,不许转头看。”
他不问我原因,便爽快地答应下,背身到离窗户甚远的角落重新展开一幅画卷。
我遂将裙摆撩起,打结将画卷一起束在腰间,姿势甚为不雅,探身勉强够到那株泡桐树,虽然一年多不曾练习,爬树对我而言并不算生疏。
我终于双脚立在地上,将打结的衣衫解开,抬头窗口并无人影,他应当还是守住我无礼的请求,尚在角落处赏画,心中不禁感佩,难得遇到如此重诺之人。怀揣画卷的我对窗户喊道:“大人可以转身了,今日多谢大人照拂,宫门快要落锁,大人也要快点才好。”
他此刻才探出窗子,将手枕在窗棂上,晃晃手里的画卷算是与我道别。我怀抱画卷满足地离去,殊不知此时注视我离去的何止齐韶一人,尚有端然向齐韶行礼的画院正大人。
捧着画作临摹到很晚,次日醒来,睡眼惺忪地去丽景堂替谢荻诊脉,然而谢荻猛烈咳血的症状着实让我的睡意醒了大半。
谢荻半梦半醒地睡着,显是不能说话了,从茯苓的哭哭啼啼中我拼贴出个大概,原来大有好转的谢荻前日半夜突然咯血,还以为过一阵便好,谁知越来越凶。
我摸着脉相,内心也慌乱不止,竟比我刚诊治谢荻时还要糟糕几分,只一夜之间就在生死边缘徘徊了,我仔细检查药渣子,并无差错。再三逼问茯苓,饮食上也无不妥。
我姑且先回内药局想法子,参照医书改了两味药,令谢荻服下,不料第二日她咯血更加厉害,彻底陷入昏迷。
心中胡乱浮出谢荻被人下毒那样的念头,并不肯承认或是我的胡乱下药害了谢荻。我慌乱地回内药局取上几根消毒银针,便又跌跌撞撞地要冲回丽景堂重新检查药物饮食。冷不防撞上沈未病,才想起今日是他约好与我授课的日子。
他瞧我慌张不知所措,遂玩笑道:“裴裳罚你了吗?脸色这么差,还是我让你背的药方又没认真背,你呀,平日要多用些心思,药方容不得分毫差错,人命关天的。”
沈未病无心之言,却触到我心底的恐惧。我的无知快要将谢荻推入鬼门关,学医半载,一人未救,却自作聪明地害死一人,我难以背负死亡的沉重。
我骤然崩溃,不顾容仪地抱住沈未病痛哭失声,他显然是措不及防,只得轻轻将我拢在怀中,甚至不知如何安慰我。
“丽景堂的谢才人,咯血……不止,脉象紊乱,这都是我的过错,我……我快要害死她了。”哽咽着说完这些话,终于能面对心底真正的担忧,仿佛心中的重担分能给他一半,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如同哥哥一样轻拍我的背脊:“这并不能怪你,你只是个药女,怎么不让典药或裴药女去诊治呢?”我靠在他身前,听他说着安慰的话,心底恐惧,在他纯净如三月阳光明眸注视下,如云烟消散。我终于缓过神来,在他怀中冷静下来,感谢他没有将我一下推开,而是容许给我拥抱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