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燕燕眼睛红红的,却哭不出来,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躺在废屋里的月姨娘,“我跟你说过无数遍,每一次你都不听。”
月姨娘费力地对着女儿弯了弯嘴角,声音微弱道:“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
兴许是回光返照,她这会儿说话,比先前姚燕燕背她进城时有力多了。
“我也知道,你一直都看不起我。”说起这话时,她看着姚燕燕的眼神依旧温柔无比,就像是两人曾经每一个在小院中相依为命的日夜。
姚燕燕目睹她被人扔出去没有哭,看见她消瘦憔悴时没有哭,听到她不久于世也没有哭。可听到这句话时,她的眼泪就像是破了堤的洪水一般,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她狠狠地一抹眼睛,怨恨地瞪着她,“没错!我就是看不起你,我生来本该是要享福的,却有你这样一个娘!谁都知道我娘是个青楼女子,谁都看不起我!你为什么不是大夫人!你为什么要……那么软弱!”
说出这些怨怪的话时,她的眼泪却越流越凶,到最后连话都说不全,她浑身颤抖地、小心翼翼地趴在那张破床边,眼神眷恋地看着她,“你别走好不好,我很快就会长大,我会出人头地,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月姨娘费力地抬起手,放在她的头上,她没有回应她这句话,而是低声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醉香楼,因为这张脸,我不需要苦练琴棋书画,不需要费尽心思和楼里其他女人争抢地位,我一及笄便是花魁,数不清的男人为我争风吃醋,数不清的女人因我妒忌成狂。当其他姐妹还在醉香楼里沉浮时,我就已经被赎了身,当了正经人家的妾。我一度以为……我是幸运的。”
姚燕燕红着眼睛看她。
月姨娘对她笑了笑,苍白憔悴的面容上,隐约又浮现出曾经的绝代风华,“直到你出生……直到你出生,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愚蠢懦弱。可是娘没办法啊……”她眼里透出几分悲哀,“娘也想改,娘也想像你一样,勇敢又坚强。可是娘只是一个……一个随时都能被卖出去的贱妾。我讨好老爷,讨好夫人,学着那些良家女子一样温柔守礼,我想着,倘使有一天老爷夫人看我乖觉,愿意将我转为良妾呢?若是娘成了良妾,若是娘的身份变了,那娘就能一直留在姚府看着你,说不定还能看到你出嫁。以后你出去……也不会……不会有人说你是贱妾之女。”
“娘很笨,娘不懂那些大道理。娘只知道,我的燕燕生得这么漂亮,长大后一定比娘还美貌,我的燕燕还这么聪明,将来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你爹如今当了官,他要想利用你,将来必定要将你记到良妾名下。他若还想要名声,就不会那般丧心病狂到将你送给那些老头子当填房……你这么聪明,娘相信,将来无论你到了哪里,都一定能出人头地。到时候,谁也不敢瞧不起我的燕燕。”
姚燕燕趴在床边,死死咬着牙,将那一声声哽咽紧紧闷在喉咙口,她极力睁大眼睛看着月姨娘,看着她的手渐渐垂下去,看着她眼里的神采渐渐黯淡……
“娘走了好,以后再也不会……拖累燕燕。”
“你将娘的骨灰……撒在河里,娘天天泡在水里,来生就能……干干净净地……做人……”
姚燕燕死死地抱住那具渐渐没了温度的尸体,在这间残破荒芜的小庙里几乎流干了眼泪。
六年后,贾府的老爷得了花柳病,十分不体面地死去,子孙连给他办丧事都觉得晦气,对外只说老爷子得了急病暴毙而亡,却没想到第二日,花柳病的传言便在城中甚嚣尘上,没过多久,连几十里外的村镇都听到了风声。
贾府上下难以忍受流言蜚语,决定举家搬迁到另一个州府。未料外头正有盗匪肆虐,贾府的车队被劫,所有财物被洗劫一空,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城里,继续住在祖宅当中,一大家子人,却没有半分财物,没过多久连祖宅都卖了出去,一家人穷困潦倒,彻底败落了。
差不多同一时间,姚燕燕将自己多年的积蓄,还有那些备胎自愿给她的银钱,凑了个五千两,一股脑塞给了醉香楼的老鸨香妈妈。
能在城里开那么大一间青楼,香妈妈手里头自然有不少人脉。区区五千两可使唤不动她,她看中的,是姚燕燕这个人。
不过她不须那么直白地说出来,因为姚燕燕本身就是个极会看人脸色,她放下银子道:“剩下的钱,我会慢慢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