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11

江云涯不懂人世间的许多道理。

年幼时的遭遇让他知晓了四个字:人心险恶。但他并未像那些饱受世事蹉跎,消磨了雄心壮志的人一样,学会了蝇营狗苟,侥幸得到些许功名富贵便洋洋自得,同旁人大肆谈论如何“处事”。

世事险恶,人心不古,只是让他失去了解人世的兴趣。

苍鹰何曾在意过匍匐缓行的蝼蚁?只要他足够强大,又何必在意人世间的规矩礼法?

在浮阎岛上的漫长年岁,更是让他淡忘了许多小时候见过的事。

但与小师叔有关的事,他未尝忘过。

他还记得看到那本《北西厢》时,是个狂风怒号、暴雪凛然的冬日。浮阎岛上的冬日格外漫长,小师叔又畏寒怕冷,是以每逢时节转寒,对方就会深居洞府之中,数月不出。洞府之中处处点着暖盆,对方尤嫌不够,还要抱一床厚实的棉被将自己整个儿裹住。

一位样貌俊朗、风华正茂的青年,却和个正当衰朽残年的老者般,如同个包圆儿的粽子般将自己搁在榻上,只从被中探出一只手来,偶尔端一杯茶,翻一页书……

这场景在外人眼中,无疑是有些怪异,甚至可笑的,但在当年的江云涯看来,却只担忧着一件事:小师叔将自己裹得那么圆,万一从榻上滚了下来可如何是好?

是以他小心戒备,谨慎查看,端坐在榻边的矮凳上,时不时就要朝对方望上一眼。

后来察觉到对方每回从被中探出手,再缩回去时,都会被冻得一哆嗦,他索性将端茶送水、翻书垂肩的活儿都代劳了。

“小师叔,这书写的是什么?”

江云涯在旁人面前沉默少语,在对方面前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不管对方说了什么,哪怕只是发出无意义的声音,他都爱听。

“小孩子家家的,问这做什么?”对方眼也没抬,懒散说道。

江云涯将矮凳往前挪了挪,探直身子,往书上瞥去。

他从前不识字,也是小师叔一笔一划教他的。除却想多和对方待上一会儿,有意错了忘了的时候,他学的都极快,寻常读写根本不成问题。

对方嘴上说着:“别看,别看,等你大些再说。”又难得不畏严寒,从厚重的褥子中伸出只白嫩的手,朝书页探去。

江云涯担心他冻着,忙起身道:“小师叔,我……”

他想表决心,说自己不看了,对方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忽然间顽皮了起来,要强夺那本书,出手不免更急。

他整个人都裹在被褥之中,行动不便,又着急伸手,朝前一探,猝不及防之下便连人带被从榻上滚了下来。

咚的一声巨响。

江云涯的心都像是被撞碎了。

他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慌忙之间一脚踩到了被踢翻的矮凳,自个儿也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两人一个年幼,一个体弱,又隔着床重逾铁石的棉被,挣扎了许久才爬起来。

对方原本苍白的脸色因着这番意外而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气息也不复往日的平稳。江云涯羞愧万分,将摔脏的双手背在身后,使劲在衣摆上来回擦了数遍,才低声道:“对不住,小师叔,我不该惹你生气。”

看对方费劲地抱起棉被,江云涯忙上前搭手,帮着对方一道将被子抬上榻,又踮脚转了一圈,替对方将被角压得严严实实,包管一丝风也钻不进去。

“小师叔,书。”

江云涯又将掉落在地的话本捡了起来,放回对方面前。

“罢了,你想看便看。”对方叹了口气,对他道,“过来,坐榻上,地上太冷了。”

江云涯如获大赦,立刻蹬开一双棉鞋,爬到榻上。

那床连风也不让进的被褥对他敞开了一条大缝,他毫不迟疑地钻了进去,依偎在对方身边,乖巧地坐好。

被褥里头那么热,好似一团火,将他有些发寒的身子都灼伤了。

对方问:“看书呀,不是你要看的吗?”

江云涯这才抬起头,努力将视线移到那本片刻前还无比吸引他的话本之上。

“都看进去什么了?”对方打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