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读一些书,确实不是坏事。”
温教习看清发话的是谁,当即正色道:“您说得极是。”
对方又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这话确是前贤所说,后边却还有半句——‘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人力有穷时,书却无穷尽,我在楼中观书许久,尚未看完学院之书,更不必提天下藏书。”
“能从三千弱水中取一瓢饮,看些自己喜欢的书,便很不错了。他们若是当真不爱看这些经文,也不必勉强。”
温教习拱手问:“您的意思是?”
对方道:“先让他们坐下罢。”
温教习点了点头,依言对站着的崔折剑和贴墙靠着的陆九思二人道:“没听祭酒大人发话吗?都回座位坐下。”
陆九思:“多谢先——”
谁发话???
他抬起头,正巧撞上对方没有视线落点,好似云遮雾绕般的双眼。对方眨了眨眼,便像是山间岚雾被风吹散,又飘荡合聚。
“我不打扰先生上课了。”对方站起身道,“往后少罚他们站着听课了,捧着本书,也不便摘记。”
温教习应道:“是,是。”
“再有……”
温教习观察着对方的神色,觉得自己今日的表现恐怕算不上好,至少这位大人不甚满意。他不由懊恼地捏紧手中的册子,悔恨不已。
“先生手中拿的,是我送给他的书。”
“虽说不是什么珍本古书,却也是仅此一份的孤本。”
温教习手中一松,大骇道:“您怎么不早说!”手指一松又立刻合拢,没让那本被卷成筒状的册子掉落在地。
他把册子摊平,手掌在衣衫上擦了擦,生怕掌心的汗水会浸湿了书封。
谁人不知祭酒大人读书破万卷,却鲜少著书立说,他手中捧着的竟是祭酒大人的赠书!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的不好好收着!”温教习怒目而视,催促陆九思赶忙把册子收回去。
陆九思却没伸手,目光一转,都黏在了推门而出的祭酒身上。
“往后少罚他们了,都是学院弟子,说上两句,但凡在理,他们会听的。”对方一驻足,顿了顿道,“不过该做的功课还是要做。缺了漏了的,让他们补上就好。”
.
“刚才来听课的是谁来着?”
“祭酒大人。”
“什么大人?”
“祭酒大人。”
“什么酒大人??”
崔折剑回头看了走到教舍后排的温教习一眼,压低声音无奈道:“陆师兄,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陆九思恍惚应道:“还行。你说刚才来听课的是……”
“是学院祭酒。”江云涯捧着厚重的课本,板着脸道,“他来乙舍听课,还送过小师叔一本书。”
江云涯瞪着被温教习毕恭毕敬放在课桌上的册子,强调道:“送的还是只此一份的孤本。”
“嗯,是他亲手抄的。”陆九思顺口应道。
三人静了一瞬。
陆九思突然弯下腰,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课桌里。
“小师叔,你怎么了?!”江云涯担心道。
他没事。
他恨。
他恨自己记性太好,把遇到对方以来的每一桩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记得自己在藏书楼里就疯狂吹捧了“祭酒”一顿,刚才又是一顿狂吹。
所有人好像都知道对方是学院祭酒,对方想必也认为他心知肚明。
那对方会怎么看他?
会不会觉得他也太厚颜无耻、谄媚无骨了??
他还在对方面前公然作弊,用传音阵向同窗求助——求助还求助错人了。
一想到对方那句“往后不能这么粗心大意了”,他就悔得肠子发青。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不问呢!
再有……他还做过其他丢脸的事吗?应该没有了?幸好从碰上对方到现在,只有小半天的工夫,否则不知还要闹出多少事了,连一桩桩后悔都来不及。
“小师叔,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认识学院祭酒?”江云涯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头贴到了桌面上,不过是扭着脖子侧向他这一边。
江云涯的一侧脸颊贴在课桌上,面颊上的肉被压得微微嘟起,有些可爱。
他眨了眨眼,问:“小师叔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呢?”
陆九思道:“在藏书楼里碰到的。”
“今日吗?”
“嗯。”
江云涯道:“但小师叔先前只说去找王教习,又去藏书楼借了书,没说遇见过别的人。”
“这……也要说吗?”陆九思觉得江云涯的问话有些怪怪的,难道他做了什么事,事无巨细都要交代清楚吗?
“今日只是第一次见面,他为什么要送书给小师叔呢?”江云涯又问。
陆九思对此也费解得很,想了想道:“兴许是他正巧也懂阵法?见我在找阵法的书,就把手头边的一本送给我了。”
“你也说了,我在阵法上有些天赋嘛。爱才之心,人皆有之。他既然是学院的祭酒,那肯定也盼着我们成才啊。”
这是陆九思觉得最能说得通的解释。但他还是没敢告诉江云涯,这本册子不仅是祭酒大人送的,还是对方亲自抄录的。
江云涯看着那本素面册子,目光灼灼,像是想烧穿封皮,看清里面都写了些什么。他叹了口气,道:“他对小师叔可真好。我就没有送过小师叔什么贵重的东西。”
“你送的已经够多了。”陆九思道,“我屋子还放着一堆书呢,一年半载都看不完。”
江云涯摇了摇头:“那些不一样的。”
他从自己的纳戒里找出那些书,献宝似的捧给小师叔。小师叔确实高兴了那么一小会儿,却没有那么宝贝。
先前那本册子被温教习收走时,他在旁边看得分明,小师叔的目光都黏在册子上了,恨不得自己也能贴在封皮上被教习一块儿带走似的。
那位祭酒大人离开教舍时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