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桢显然知道自己给这个侄儿带来的压力,她神情冷淡不苟言笑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温和微笑。

那个叫人恐惧的家主哥哥死后,她的确动过家主之位的主意,但是崔桢也知道,崔玹的背后有那样一位姐姐在,她并没有什么胜算,很快就按捺了心思。

她显然很快想明白,比起家主之位,在这个没什么本事的侄儿手底下,她可以更加快速上位,为自己博得实打实的权势。

“我来是想告诉家主一个消息,诸葛霄确实栽了个大跟头,他意图灭口风剑破失了手,不得不靠孤禅寺一案翻身,假装在我崔家当细作。别看他现在装得从容不迫,一切尽在掌控,实际上,从今往后每一步都通往穷途末路。要不了多久,六扇门其他神捕就会揭露他的真面目。”

年轻的家主似是困惑:“诸葛霄是我们的盟友,如果他倒了,对我们岂不是不利?”

“所以,我们要在他倒之前,尽情利用他。家主之前的决定很正确,我们可以利用诸葛霄急于和六扇门的神捕周旋,来逼迫他替我们解决掉旭王。但是,您要防备他狗急跳墙。不可事无巨细,对他和盘托出。”

崔桢难得的赞许,叫年轻的家主笑了一下。

“姑姑说得是。其实我并没有对诸葛霄完全说实话。”

崔桢袖子里的手指紧握,面上温和:“哦?”

“焚莲屡屡坏我们的计划是小,实际最叫娘娘寝食难安的是,当初孤禅寺与焚莲夜会的人,是宫中的高手,连娘娘的手都伸不进去的地方。娘娘疑心,或许有人想要与鹤羽联盟,若是如此,或许会对小皇子的大业有碍。”

崔桢微微一笑,优雅地垂下修长脖颈,屈身一礼:“既是如此重要的事,娘娘何必假借他人之手,妾身来想办法,替娘娘安心。”

崔玹没有阻止,目送那道艳丽的粉紫背影离去。

在崔权当家主的时候,即便是云妃在崔家也毫无地位可言,崔家并不为云妃提供任何一点助益。

若非如此,怎么会逼得一个堂堂妃子,私下做那等阴损买卖,只为赚取银钱?

如今,崔玹上位,崔家其他人似乎也转了风向。大约是觉得,如果崔家能出一位中原的皇帝,是一件很好的事。

崔桢此举,便是在隔空为云妃示好。

崔玹依旧低头把玩着棋盘上的棋子,摆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

“家主。”

这次开口的,不是伫立一旁的武者,而是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宫内的侍从官。

那个人穿着显示他的平级不低,似乎要对崔玹说什么,但这次,崔玹头也不抬,只是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那侍从官左右看了看,只得按捺心里的嘀咕,暂且等着。

终于,崔玹专心致志地将棋盘上的图案摆好了,眼里一丝满足欢喜,欣赏了一下。

这欢愉不过刹那,忽然之间,哗啦啦一声,整个棋盘被他一把掀翻。

骤然的响声,叫旁边冷酷的武者都骤然闭上眼睛,不敢抬头。

那侍从官更是脸色惨白惶恐,跪倒在地。

崔玹却噗嗤一声笑了,好像想起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少年清朗的声音哈哈哈哈笑个不停,并不尖锐,甚至很好听,却叫人心下极其不安。

那笑声好像只是好玩,又像是毫无真意地嘲笑着什么。

他完全不管那一地狼藉,也不管身上一丝不苟的衣衫凌乱,笑着,摇摇晃晃站起来。

“你刚刚想说什么?”

侍从官几乎趴在地上,头低低的,嗫喏着:“云妃娘娘、请、请家主一见。”

“哦。”

崔玹赤着脚,在一地珍贵的玉子之中走过。

笑完了,那声音有些无辜,仿佛不谙世事,眉宇之间一片纯粹无邪,仿佛茫然不解:“她就不能自己来见我吗?”

侍从官惊魂不定:“……!”

“算了,我刚好也有事要问她。”

一队笼着云纱的轿辇悄无声息而来,轿辇大如屋宇。

崔玹走进去,里面貌美安静的侍女便为他解下衣物更换。

熏香点燃,水盆捧上。

轿辇快速行驶,水盆却没有丝毫不稳。

……

云妃将陛下哄睡了午觉,又叮嘱了一遍看顾小皇子的人,之后便独自一人在这偏殿静静等待起来。

她今年三十有六,只比四姑姑崔桢小三岁,但是看上去却只有二十来岁,美得大气明艳又娇俏妩媚。

这样的脸,既做得了艳冠六宫的宠妃,也做得了母仪天下的皇后,难怪能独得圣宠二十载,至今也无人能敌。

橙花的香气浮动,一道穿着胭脂红锦衣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珠帘轻轻曳动。

云妃蓦然回神,下意识站起来走近。

不等她开口,那面容纯净无邪的年轻人静静地看着她,面上带着如秋后暖阳的浅浅笑容,此时此刻,就犹如另一个崔瑾。

然而,啪。

云妃猛地别过头去,那张明艳倾城的面容上,刹那浮上薄红。

她睁着眼睛微微放空,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玹……”

啪!

又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

并不疼,甚至侮辱的意味也没有多少,就像是,因为做错了事,夫子在掌心打的戒尺。

云妃的眼底一丝耻辱,很快泯灭。

她捂着脸,楚楚可怜,眼眶盈盈:“家主……”

崔玹的脸上仍旧无邪,像是干净清澈的少年,胭脂红的锦衣衬得他的俊美青涩而梦幻。

他还带着一点薄笑,秋日午后灿烂金色的阳光倾入珠帘,两相对比,才知道,他的温度原来是凉的。

崔玹眼底的凉意清澈,浅浅的,毫无晦暗深沉,当然也没有尖锐威胁,但在云妃眼里,显然更可怕。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云妃眼泪涟涟,哭得安静好看叫人不忍:“孤禅寺之事……我知道是我的错,叫家主费心了。”

崔玹眨了一下眼,无辜迷茫,比流泪的云妃还叫人心软怜爱:“不是哦,孤禅寺的事情,你上次求助我的时候,已经接受过惩罚了。我既然答应了,替你处理后续,尾巴没有灭干净,被人找上门来,那也怪不得你。”

云妃瞳孔一跳,面对这个同父异母神经质的弟弟,她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心里在想什么。

崔玹失落地看着她,眼里的星星都好像灭了一般,叫人心疼:“姐姐不是答应了,让晏清都去找我和好吗?他怎么还没有来?难道你骗我。”

云妃脸色一白,看着眼前这个好像当真如十几岁的少年,没有被大人满足愿望而委屈。

她擦掉眼泪,勉强一笑哄到:“陛下已经交代过他了,许是因为他这几天太忙……”

崔玹的眸光一冷。

云妃立刻换了话头:“陛下还、还特意给他放了假呢,可能他是不敢去我们家。”

崔玹眼里瞬间恍然,笑了:“原来是这样啊。崔瑾不是他的好朋友吗?姐姐叫崔瑾找他玩,好不好?我什么都听姐姐的。”

云妃眼里恍恍惚惚的,被这个人的喜怒无常弄得连她自己都好像脑子有病。

她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一个能扶持她的母家。

她的母家并非世人眼里那般无用,甚至,若只是世人眼里的无知狂徒,什么也不懂的泥腿子,也好过崔家那样,全然不将她当一回事,甚至,还可能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她需要在这后宫立足,需要钱,皇帝固然宠爱她,但是并不会乐见她笼络朝官。

不得已,她只能另想办法,在宫外寻找能为她赚取钱财的人。

直到那一天,皇帝的人竟然出现在孤禅寺,当晚生意就出了纰漏,几个人死了。

如果被人知道她做了什么,她和她的小皇子都会完了。

怕什么来什么,这件事被崔玹知道了,这个从来叫她搞不懂,心底隐隐畏惧的弟弟,居然主动帮了她,替她将所有涉世之人一夜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