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对这个说法有些不好的预感。
在她呆在旧宫的那些年里,洛伦佐从不午眠,也不曾拖延会客的时间。
男人坐在办公桌前,如八年前一般在低头翻阅着文件。
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眼角也有了淡淡的细纹。
那双手上有并不明显的伤口和齿痕,而且还在微微的发抖。
“洛伦佐?”海蒂意识到他的不对劲,直接快步走了过去:“你怎么了?”
领主深呼吸了一刻,还在努力保持着身体的稳定。
克希马已经死去了十三天,而他的身体也在不断地加速衰老。
他甚至杀了四五个厨子,把所有管理者都换了一遍——
但正如克希马死前诅咒的那样,他可能死在任何一场睡眠里。
沉积的毒物在腐蚀着他的内脏,整个身体都在脱离控制。
海蒂回来的太慢了。
他在等待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有责怪的想法。
如果她没有执意去米兰,早一点发现这些事物,他还可以为美第奇多留一些后手。
她回来的实在太晚了。
等待的每一天,或者说,每一个小时,都与绞痛和钝痛难以分割,每一次的心跳都渐渐在变成煎熬。
……为什么达芬奇还没有把她带回来?
……那两个孩子他们找到了吗?
“洛伦佐——”海蒂发觉他身体冰凉又发着薄汗,连声音都惊愕了许多:“你在生病吗?还是痛风又发作了?!”
“安静。”男人压抑着蜷缩起身体的欲望,打开了桌子的暗盒。
“比萨反叛了。”
“什么——不,洛伦佐,现在你的身体要紧,我扶你去旁边的长椅,我们先不要谈论这些。”
他握紧了她的手腕,阻拦着这个徒劳无益的想法。
“我们的军队都被调到罗马的前线去了。”他的声音沉钝而又沙哑:“摩德那公国和锡耶纳的军队已经打过来了,一南一北前后夹击。”
“我来处理这些,大人,”海蒂任由他抓紧了自己的手腕,声音里沾染上惊惶和无措:“我去叫支援过来,至少米兰那边还有人——”
“……安静。”他已经撑了太久,现在说每一个字都有些疲惫。
男人缓缓松开了她的手,把暗盒里的戒指盒拿了出来。
海蒂看到那个木盒的时候如同被迎面浇了一桶凉水,几乎在下一秒就猜到了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却又不愿去验证这个想法。
“打开它。”
她不断地摇着头,想要摆脱厄运一般的否认着一些事情:“洛伦佐,你需要休息……”
男人剧烈地咳嗽出来,海蒂下意识地掏出了手帕帮他掩住口鼻,却看见了殷红的血迹。
——是血!
她的脸色苍白了许多,握着手帕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可洛伦佐却好像早已看到许多次这污渍一般,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打开它。”他淡淡道。
木盒终于被打开,里面静静地卧着一枚熠熠生辉的红宝石戒指。
它的戒托由白金打造,偌大的钻石旁边还点缀着花瓣状的红宝石,看起来小巧而又精致。
——含苞待放如一朵来自希腊的仙客来。
这钻石有三十五个切面,是世间任何工匠都无法完成的奇迹。
“我已经和雇佣兵团说过了。”他把戒盒推到了她的面前,仰靠在椅背上,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见戒如见人。”
两万余人的佛罗伦萨雇佣兵团,将全部听从戒指主人的调遣。
“我的孩子们都很小,克拉丽切也太年轻。”洛伦佐闭上眼睛道。
“你继承了这个姓氏,这辈子都将无法离开它。”
海蒂握着那枚阔别九年的戒指,眼泪开始失控地往下坠落。
“北方交给达芬奇,他知道该怎么做。”
“桌子左侧有关于银行业的产业情况。”
“尼诺是可靠的年轻人,他可以成为你的副官。”
“佛罗伦萨在统一之后……需要变革。”
“还有学院……”他深呼吸着想要托付更多,可连呼吸都开始引发连环的烧灼感。
肠胃,心肺,还有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在不断脱离控制。
海蒂已经痛哭到跪伏在他的手侧颤抖,几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可以死——”她压抑到呼吸都急促起来,声音里的泪意都无法隐藏:“洛伦佐,佛罗伦萨需要你,美第奇家族需要你——”
“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了,洛伦佐——”
“我知道。”洛伦佐闭着眼睛笑了起来:“你没有迟到。”
“海蒂,”他松开了她的手,喃喃着她的名字:“海德维希·爱娃·玛丽娅·基斯勒……美第奇。”
至少他的姓氏,永远都铭刻在了她的名字里。
“海德维希,转过身去,再给我弹一首曲子吧。”
她狼狈地擦干了脸颊的两行泪痕,连他的袖口都已经被洇湿了。
“不……洛伦佐,也许……”
“这是最后的命令。”男人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疲惫的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再说一次。”
“大人……”她脚步有些不稳的站了起来,紧接着意识到他还在隐忍着痛苦和痉挛。
连扶着椅靠的手指都已经被攥到指节发白。
“转身,去吧。”
那眼泪始终无法止住,湿热的泪珠溅在了他的手背上。
她深呼吸着向他行了一个礼,转身去了对角的钢琴旁。
他睁开了眼睛,注视着她已经开始模糊的背影。
琴声如蓝色多瑙河一般流淌而出,而他缓缓抬手,吻上那未干的泪痕。
原来……你也会为我流泪。
那琴声便犹如长河一般,在整个房间里飘摇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