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巨衾压的人喘不过气。
虞环子的眼神变了又变,时而温柔,时而狠厉。
漉竹迷惑,不解,她颤声问道:“为什么?”
虞环子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师妹,我要跟你说一句真话。”
漉竹不自禁的微笑起来,她道:“大师兄何时欺骗过我?”
虞环子微笑点头,呢喃道:“是啊,我何时骗过你……”他顿了顿,旋即咆哮道:“你不走!我就会杀了你!”
漉竹怔怔的,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句是真话?”
“不错,虽然我很想骗你,但这句话的确是真的。”
“为什么?”
这夜里,漉竹好像说的最多的三个字就是为什么?漉竹心中呢喃着:“为什么?为什么我想用这黑夜的衾布裹住自己的身子,然后钻进土里,屏住呼吸,再也不抬起头……”
虞环子苦笑道:“师妹,你不晓得,方才在长生林里,天雀子突然偷袭了我。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告诉我,说他很透了我。他恨我,恨你!他恨我受师尊器重,他恨你心里没他。他就当着我的面,毁掉了长生林。他还在我面前大声宣誓,说要去禀告师尊,说这长生林是我与师妹同外人一起毁去的……师妹,快走!师父派来追杀咱们的人,就要来了!”
漉竹的眼神很冷,她这次不再问为什么,而是道:“长生林不是我毁的,师尊也绝不会派人来追杀我。”
虞环子窘着眉头,满腹失望的说道:“师妹,你难道不信大师兄么?”
漉竹微笑道:“大师兄,除了师父,漉竹最信任的就是大师兄你。师尊同样也信任我,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师尊一面,当面向师尊把事情缘由给讲个清楚。”
虞环子淡淡的道:“师妹,长生林可是师尊的命啊!如今长生林被毁,但凡今夜出现在长生林的人,不管有没有毁坏长生林,师尊都会杀他泄愤。”
漉竹道:“师尊绝不会是非不分,滥杀无辜。”
虞环子冷笑一声,道:“若你早入门几年,怕就不会这么说了。师妹,我再问你,你当真不走,是不是?”
漉竹点头道:“不走。”
虞环子微笑道:“那好,师兄便亲手杀了你,然后再自刎。我绝不会让其他人,来玷污你的身躯!”
漉竹抱着双手放在胸前,她佝偻着身子,哭喊道:“师兄!你为何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去当面跟师尊说个明白!”
刺啦!
虞环子扯开了衣襟,露出了胸膛,吼道:“你看!”
漉竹看到了,她看到虞环子的上半身布满了暗红色的纹身。暗红色的文身图案千奇百怪,有仙鹤,有八卦,有古松,有仙人……
虞环子惨然一笑,道:“师妹,你应该熟悉这些图案吧。”
漉竹怔怔的点了点头。
虞环子道:“在我七岁时,只因把师尊的一颗丹药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师尊他竟然就把我按在了滚烫的丹炉上!师妹,人会说谎话,但伤痕不会。你现在应该明白,师尊是个怎样的人了吧?你快走,走的越远越好,我来挡住追兵。如此,你我二人将来或许还有再见之日……师妹!”
漉竹泫然欲泣,婆娑之时,无语凝噎。
她不明白,怎的出来一次,自己就无家可归了?若是能重来,她即使违抗师命,也要留在地宫里。若是她留在地宫里,听完东野道人讲经后,她便能回房,给小师妹编完那半个头环,给七师兄缝补好道袍,给三十师弟做一双鞋子……
但这一切,不知怎的,全都化作了飞灰。
漉竹呆呆的转过了身子,如同行尸走肉。
虞环子看着漉竹的背影忽的松了一口气,即使他的心再冰冷,也无法做到在凝视着漉竹真挚的双眸,而对其痛下杀手。虞环子抬起了手臂,他的手直直的伸着,指尖碰住了漉竹的后背。
漉竹感觉到虞环子指尖的寒意,身躯一颤。只要虞环子有意,他便能轻而易举的把手刺入漉竹的身躯,摘下漉竹那颗滚烫的,有力搏动的心脏。
突然,虞环子手掌一翻,用掌心贴住了漉竹的后背。他微微一笑,轻轻把漉竹往前一推,道:“走吧。”
有七名道士打北方奔来,虞环子对漉竹暴喝道:“走!”说罢,他飞身朝那七名道士迎去。
漉竹心下纠结,她既想上前去帮虞环子,但又不想辜负了虞环子的一番苦心。一时间她算是没了注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七名道士正是由东野道人派出,领头的是东野座下三弟子白羊子,莫奈子等人跟随其后。群道瞧见虞环子自当是大喜,而虞环子看见漉竹仍留在原地,不由心下一沉。他回眸凝视着白羊子,陡然喝道:“休要带走漉竹师妹!”说罢,虞环子便似疯了一般朝着白羊子冲杀而去。
白羊子蓦的一凛,当虞环子的拳头快要砸到他面门时,他才幡然醒悟,大喝道:“结北斗七星阵!”这当儿里容不得其他六道多想,以白羊子为天玑位,一个北斗七星阵登时结成。白羊子陡然抬手,用双掌接住了虞环子的两个拳头。旋即,天枢与摇光两位上的道士同时攻上了虞环子的腰身两侧。
虞环子并无闪避之意,生生的受了这两计重拳。霎时,虞环子昂起头颅,喷出一口鲜血。白羊子一惊,朗声道:“擒住便可,莫要伤了大师兄!”与此同时,虞环子凄凄一笑道:“漉竹师妹!你想让我的血白流么!”
漉竹心神巨颤,她捂住嘴巴,强迫自己不大喊出声,深深的望了虞环子一眼后,她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白羊子喝道:“走!去把漉竹师妹给擒回来!”
虞环子冷声道:“若你们要去追漉竹师妹,那便从我的尸首上跨过去吧!”
“大师兄你……唉!”
白羊子无奈一拍掌,问道:“漉竹师妹跟长生林被毁有关,大师兄何苦还如此维护她?”
虞环子淡淡道:“毁了长生林的是天雀子,师妹并未插手。方才师妹告诉我说,她已与天雀子私定终生,还珠胎暗结……”听到“珠胎暗结”这四个字儿,七道均倒吸一口凉气,面色虽各异,但都精彩的很。虞环子顿了顿,接着道:“天雀子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死罪,师妹也晓得,但她求我,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饶天雀子一命。待得她分娩后,她便回去替天雀子一死。你们说,我怎能不答应?”
白羊子冷哼道:“这个该死的天雀子!大师兄,你说的对。师妹跟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错,我们不该为难她们母子。但我们也绝不能让师妹替天雀子那个混账抵命!”
“嘭!”
虞环子跪在地上,捂着胸口,嚎哭道:“师妹!你怎么就不管爱你疼你的大师兄了!你让我饶天雀子一命,但那不就是在要我的命么!”虞环子哭的令人心碎,白羊子等人唏嘘不已。在他们眼里,虞环子跟漉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早晚是要结成道侣的。但漉竹竟然跟天雀子勾搭到了一起,这令他们始料不及。
白羊子沉声道:“师兄,你放心,天雀子便由师弟来杀!”
虞环子咳嗽两声,喷出了些血沫,他低声道:“快,快扶我回去见师尊,我要向他老人家,替漉竹师妹求请!”
榕树林,地宫里。
东野道人死死的掐着自己的鼻梁,颤着声音叹了一口气,道:“他们不回来,就是怕为师要他们的命?”
白羊子作揖道:“请师尊放心,弟子定把天雀子的头颅给取来!”
东野道人摇头道:“他们为什么会那么做?”
虞环子跪在丹炉前,咳嗽两声,嗤笑道:“师尊,您经历了数百年风雨,难道还没看穿一个情字么?世间的痴儿女们,为了一个情字,置父母亲人于不顾的,难道还少吗!”
东野道人淡淡的道:“为师的确不懂,这么多年来,为师只读懂了两个字,那便是孤寂。被困一隅两百年,后又轮回十世,为师活的这三百年,说起来可比一千年都要久。为师老了,人老了便想求团圆。所以为师把你们这帮弟子,皆视如己出,当作亲生的孩儿,从小到大,用心培养。难道为师,会为了一片区区的长生林,便要了他们的命么?老大,你应该还记得吧。你七岁那年,为师吩咐你炼丹,你因打盹儿,身子趴在了烧红的丹炉上,你被伤的奄奄一息。为师为了救治你,花了整整六年,那六年为师本该闭关三次,却一次都没闭成。”
虞环子流出了眼泪,道:“是徒儿不孝,自那六年以后,师尊的身子就大不如从前。从两年一闭关,变成了一年一闭关。”
东野道人喃喃道:“今年这一关,就将就着过去吧。但你们,务必要把天雀子跟漉竹寻回来,告诉他们,为师不怪他们,让他们不要害怕……”
“弟子遵命!”
当众人散去,东野道人紧锁的眉头还是不愿意解开。他一人坐在高大的丹炉之顶,瀑布似的白须都快要垂到地上。他如一尊生满锈迹的雕塑,又如一块风干的腊肉。或许只有活了三百年,看尽了世间百态,经历了一个国家从兴盛到落没,才能体会到他所理解的那种孤寂。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梆梆梆!”
四更了。
在灯火阑珊里,瞧见一个姑娘,那姑娘身上的衣衫都被冷下来的水雾给浸湿了,黏黏的,全贴着皮肉。姑娘弯着腰,正拿着一个水瓢不停搅动着浴桶里的汤水。姑娘把水漉漉黏在额头上的头发拨开,缓步来至床边,伸开双臂,把床上的男子抱坐起来。仅是如此,姑娘就已吃力非常。
忽的,姑娘听见一声轻咦,她面前的人儿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二人就这样呆呆的对视了半晌,男子捂着小腹,意味深长的笑道:“我要被你给弄坏了。”
姑娘俏脸一红,捶打了男子胸膛两下,娇嗔道:“公子,你胡说什么呢!”
董平动了动快裂开的身子,揉了揉不停发出阵痛的小腹,道:“我说鹃儿姐你趁我不省人事的时候,对我做了坏事。”
杜鹃嘟着嘴,颇是委屈的说道:“自打公子你被奶奶带回来,奴婢便一直忙里忙外的伺候,打水烧水,水凉了又热,几个时辰了都没闭眼,怎的就做坏事了!”
“许东芝!”董平暗道不妙,他忙的闭眼,打坐运气。“
这……”董平睁开双眼,眸子里的闪闪光彩喜忧参半,他喜的是自己的修为不知怎的就增长了数倍,他忧的是自己的经脉与气宫变的一团糟,以后的修炼怕是不会再有寸进。
他一把拉着杜鹃在其身边坐下,问道:“鹃儿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的是被许东芝给带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