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栾氏悔指

秦中剑提起悔指旧事,亦勾起东门傲的回忆,此乃是又一天下奇人。东门傲叹道:“毕竟栾氏乃晋国六卿,族中不乏奇智诡谲之人,然而临阵御敌,却只以箭术闻名。我东门氏世代居于曲沃,曲沃乃晋国大城,又是栾氏封地,故当年家兄亲登栾府讨教,想先一探虚实。栾公常年于新绛觐见晋侯,嫡子栾黡亦在晋廷供职,便留一庶子于曲沃守城。家兄只想试探武学,便想于栾府直接讨教栾氏武学,无非几招切磋,胜败亦不至于伤及性命,便也未做其他准备。当年我陪同家兄而去,观那庶子之面,双颊细长,广目阔口,隆鼻玉柱,面相极是端正。不过他面皮白净,只有二十五六岁年纪,谈吐虽然有大家气派,却无法从声气中听出他的内功家数。我与家兄皆想他一介庶子未必能得栾氏什么正宗武学。”“恩!”靳天羽朗目流转,羽扇微震,“鄙人在晋廷供职多年,却亦不知栾氏还有如此高人!”孤竹君道:“然而栾武子何等权谋,智灭三郤,乃是百计无失之人,能把整个曲沃交于这个庶子,自然非寻常池物。”东门傲道:“苦在我等当时便未想通此等关窍。也是急于得到栾氏的悔指,昏了心智,当时家兄只念着从那庶子口中套话出来,更让人称奇的是家兄与他言语了一个时辰,那庶子对家兄所问之事竟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东门傲略一停顿,自己缓缓斟满酒爵,仰头痛饮而尽。李小和听得兴起,赶忙问道:“如何?东门老先生,那人既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岂不是好?”东门傲一掌拍在桌上,恨道:“你这孩子,不知江湖险恶。”“哦?莫非栾府已有埋伏?”郑子克奇道。东门傲道:“当时这小子言语如此笃实,让家兄也起了疑心。亦如子克兄所言,便以为此人恐怕在栾府内外早已安排人手,只是借与我等谈话拖延时间,便于埋伏布置。于是家兄向我使个眼色,我自然会意。托词回门派,而后将门下十几个好手悉数带来,接应家兄。”“恩,原来是这个人!”靳天羽羽扇轻挥,朗目直逼天外,似乎自言自语道:“若是这个人,东门先生兄弟此次必然吃了大亏。”“废话,他自己早说兄长死了,当然是大亏了!”烛青终于在众人之中插了一句嘴。靳天羽并未理会烛青的无礼,华服尽展,羽扇轻沉,抿了一口酒。孤竹君亦叹道:“想必非一条性命之易!”东门傲道:“孤竹君所言极是。靳先生猜到此人,想他行事手段,老朽真觉往事不堪重提!”言语之间似有老泪零落,又好似垂暮英雄忆起当年无奈旧恨,切齿之痛,竟无从得伸。李小和只听得好奇心大胜,见他忽然表情如此,竟也感同身受,心下也好一阵酸楚,不自觉站了起来,握着酒爵的右手微微抖动的问道:“究竟如何,究竟如何?”“那日我等赶回栾府,已经是一炷香之后。我们怕被人发现,从后墙跳上屋脊,蹲伏在栾府大殿之上。我打发随来的人手去四下里仔细搜寻了一番,一个兄弟斐仲山回报我偌大个栾府,除了内堂几处女眷在嬉戏纳凉,并无一兵片甲。更不要说埋伏了!”东门傲又道“我们几个在屋檐外墙上站住要害地势,此时反而是我们将栾府包围埋伏了起来,我心下暗喜,若家兄问不出悔指的指诀,便可以一举擒了这小子,亦可以用来交换指诀。岂料脚下大殿内那栾氏庶子却向家兄道‘悔指八式,应和着伏羲八卦,每一挂的第六爻对应一招悔指。刚刚为君演示的七招分别对应着坤、震、离、坎、兑、巽、艮。’但闻家兄接道‘栾公子,你刚刚演示的这七招悔指,招式往来既不比烛然桑中剑法毒辣,也无北天神枭的抚月掌变化灵活繁复。恕我冒犯,这指法无非就是随意的指点几下,似与江湖三四流武功相比还不如!’”这时后座取得孤竹令的一干众人尽皆听得聚精会神,心中一想或许旋即便可从这老者口中探知悔指的一二,无不是双眼如铜铃一般。有的甚至很力的向喉咙中吞着口水,然而又怕因为这咕咚一声错过了东门傲的重要信息,赶忙又向着这边探头过来。郑子克又道:“莫非这栾公子识破了你们兄弟二人的安排,表面上敦厚笃实,实际却并不是悔指的招式?”李小和接道:“没错,此人抑或只是随便用些招式打发打发人,不愿将祖传功夫示人,令兄东门前辈觉得无趣也就走了。”柳涵听凝眉反驳道:“栾氏偌大一族,会随便用些三脚猫功夫冒充自家绝学?也不怕丢了江湖脸面!”一时间李小和自觉语失,胸口似被塞住一口气。东门傲道:“当时我想不仅仅是我兄弟二人,便是冰宫之中这大多数兄弟,若是在场,也必然会如柳仙子这般所想,他应该不会置栾氏的威名于不顾,随便用些三脚猫功夫应付。家兄当时所言也暗含怀疑那栾公子之意。然而我早已疑心顿起,他栾府上下除了内府女眷,并无其他甲士,家兄头脑也是绝顶聪明的,若是被他识破这七招并非悔指,索性掳了栾府上下一干人等,那栾公子不是弄巧成拙,不仅自己被擒还连累全家受辱。想到此处我想这栾公子定然是另有打算。方要设法通知家兄,却不料那栾公子言道‘你再看我这最后一招龙悔尤笑如何?’”“龙悔尤笑?”“龙悔尤笑?”郑子克与凤苍雷同时开口。“你见过龙悔尤笑这一招?”郑子克抢道。东门傲此时依然平静许多,言语顿挫,说道“不错,那一招的确是龙悔尤笑,我在殿上,透过屋瓦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招那栾公子身手倒是迅捷,两脚平分,双膝微弯,右臂垂下。然而令我失望的是,如剑的右手双指,轻轻朝自己两脚之间,身前一尺处的地上一点旋即收回。平淡无奇,更不要说伤人了。此时八招尽数演过,皆是毫无威力的功夫,家兄心知这小子是有意戏耍自己,故意嘲道‘这就是栾氏的龙悔尤笑?人皆曰见龙必悔。若非天上真神,无人能接住这一招龙悔尤笑,所以见此招必死,而死前能一睹如此绝世一招,势必心满意足而笑。岂料今日一见,却可以将此天下之大惑浮于大白。’”当庭众人,再无插言之音。孤竹君凝目,靳天羽侧耳,柳涵听隐隐压住琴弦。但闻东门傲道:“那栾氏公子依然言语稳重,并无少许失了方寸。谈吐淡定的对家兄道‘刚刚君言北天神枭的抚月掌,烛然的桑中剑法都厉害无匹,他们可是也曾如我这般为你演示了一遍?’家兄道‘并无此事’。栾公子道‘然君怎知抚月掌、桑中剑法不是浪得虚名呢?’家兄接道‘何须演示,当年曾与他二人亲自过招,旧伤犹在,怎能不历历在目?’栾公子道‘既然如此,君未与我过招,未见悔指真龙,又怎么能笑,怎能知我悔指是浪得虚名!’”孤竹君道:“此人一语双关,这一‘笑’字既指令兄嘲笑栾氏悔指,又指令兄见龙必笑,恐怕难免动手了!”“孤竹君明见。当日言语至此,家兄心中明了,这栾公子刚刚定然是用些其他功夫戏弄自己,转瞬之间双方便要翻脸,家兄立时退了两步,下盘站定,朝周遭扫视了一圈,我心知他是怕中了周围的埋伏,若是单打独斗怎会怕这样一个年轻竖子。此刻我也已盘算清楚,只要家兄动手,我便跃下正殿助他擒拿此人,其余好手掳了栾氏家眷。”“祸不及妻女,掳人家家眷非大丈夫所为!”李小和虽然敬重东门傲,却也不敢苟同此行。郑子克和烛青闻言俱皆瞪了李小和一眼,似乎怪他打断了东门傲的言语。东门傲道:“小兄弟你这话不错,不过那时候被名利蒙了眼睛,却也不管这些了,被人识破时若不能一鼓作气,以后便也没了机会。”东门傲接言道:“那栾公子见家兄摆出临敌之态,却也不紧张。淡淡道‘东门氏常年居于曲沃,近年来蒙孤竹垂恩,日渐光大。你我本是河井无犯的近邻,他日若我栾氏有借力之时,也必然着落于尔东门世家。却不料今日我栾氏尚未发难,而东门氏竟然妄图我栾氏的悔指绝学。’‘果然是在消遣老夫!’家兄偌大年纪,闻听对方早已识破自己的盘算,却又不断敷衍,心中自然怒不可遏。那栾公子依旧淡然道‘这却是冤枉了。区区在下这几个时辰为君所演招式并无一处虚假,反倒是君不守信诺,心生歹意,教令弟着人伏于殿上。’家兄故作惊讶问道‘此言何意?’栾公子当时竟然对周遭了如指掌,言道‘西北角左檐一人,轻功甚高,踏瓦无声;正脊西侧鸱吻下伏一内力精纯高手,气息深缓;东南、东北檐角蹲兽处各有二人;北宫墙端伏一人;正东夹弄中一人;南侧门角掩映,一人;内府侧有一人,步履甚微,似准备对女眷下手;吾头顶百会穴正对处一人,从内息运转来看,当是令弟。’”言及此处,在场众人除了孤竹君、靳天羽早已猜出此异人之外,他人无不呆若木鸡,张口立听。东门傲接言道:“家兄此时早已明了眼前这位必是栾氏高手,心知对方已然识破自己的计划,反而担心我等被擒。竟然也不顾一切喝令道‘傲弟,还不动手,更待何时!’我等闻言尽皆踏破大殿天瓦,除了内府一人外,这八个人从天而降,心想无论你武功多高,也难应付我们九个高手围攻。那栾公子竟然也不急于出手,依旧从容言道‘全府上下,虽无只兵片甲,然护整府周全,我一人足矣!’言罢仍旧是刚刚那一招龙悔尤笑,双指如剑,迅捷的点向自己脚下身前一尺处。”李小和惊叹道:“八九个如老先生这般的高手围攻之下,这栾公子也能取胜?”言语之中大有怀疑。东门傲无奈的摇了摇头,言道:“临死方知江湖人所言决计无虚。依旧是那一招笃实无华的指法,在我等掌风刀剑临于他头顶时,顿觉他周身源源不断狂浪般的内力凝于指尖激射于地上。而指力在如此近的距离被地面阻回,立时化身为道道真龙环绕着他蹿升天际,身侧四人立时被那反弹而至的指力天龙穿胸而过,当场气绝。由于指力刚猛霸道,天龙飞升之时所含内力兀自相互激撞,周身四野尽如苍龙般狂啸,亦或是一个绝世高手独步天下的狂笑。那种声威无限煊赫,震耳欲聋,此生从未听闻,想必整个曲沃城都能听到。然而在我看来,只那一瞬便失了一切斗志,只是双眼紧闭,在想何时会被这无数天龙穿胸而死。”“龙悔尤笑,果然有如此霸道的威力?”早已听傻了的凤苍雷呆呆的问道。东门傲冷冷道:“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栾府大殿东北角被他的指力震塌了大半,屋瓦檐尘兀自不断飞落,时不时还夹杂着砖石碰撞的声音。所有九个人七个已经当场毙命。家兄挡在我的身前,才得以保我一命。眼见他胸前一个大大的血洞,口中不断流着鲜血,喘息道‘早该想到,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必然有诈,想我东门焕,纵横江湖三十年,却不料却不料是如此结局。’那栾公子依旧十分淡然道‘你早该想到的不是这些,而是知道了这么多栾氏的武学,怎么可能让你活着走了。’我心知家兄如此伤重,必然是不能活了。”东门傲不禁幽幽叹道:“为何栾府上下未有只兵片甲,只因为这个人比千军万马还要可怕。当时那栾公子听闻我这般言语,竟然第一次笑了出来‘非也。稍后君回到府上便知分晓。’我本以为必死,不想他竟无杀我之意,大感意外。而他却缓步向后堂步去,喃喃道‘若无一个活口,江湖怎有人知龙悔尤笑!哈哈哈哈’那份狂笑与刚刚的天龙之笑声威极似!”靳天羽闻言暗暗点头,扇柄在桌几上轻轻一点,道:“若所料非虚,此人定是趁东门先生将好手约出之时派兵围攻贵府,兵车之下,难有生迹。东门先生回去时,想必是满目狼藉,四野烽烟,烈火早已将你灭门了吧!”东门傲此时已经欲哭无泪,龙钟之态再忆当初惨景怎还有心力道出,亏得靳天羽将当年旧事片语揭出,也免得他再将当初惨状重历一遍。东门傲只口中颤声道:“靳先生你莫非当日在场,与你所言竟无分毫之差!”靳天羽道:“汝刚刚言此人为人不凡,天羽便知其姓名,若是他有意泄露栾氏招式,必然伏有后招,联想当年曲沃东门氏灭族之说,便也猜到了!”此时东门傲所言只听得李小和心中起伏不停,江湖险恶之处,便如沧海怒流,瞬目之虞,旋即灭族。以致他紧张得脚下竟然都不敢挪动半寸,生怕一个不留神便招来杀身之祸!那边凤苍雷又道:“原来东门先生现在四处奔波,也是源于此处。刚刚听孤竹君和靳先生言猜到此人是谁,却不知可否见告?”那东门傲也立时气血上涌,编起小辫子的胡须微微前翘,显是有些激动:“还望孤竹君见告!”只见孤竹君与靳天羽对视一眼。靳天羽微微点头,旋即星目流转,羽扇翻飞,飘荡于孤竹厅堂之上,宛若苍空北斗,又似碧海悠蝶。起落处内力自扇柄四下激射。地下着力处冰花飞溅,众人早已看呆。少顷袍袖轻拂,羽扇收回。仙姿依旧,雅致尽显。羽扇于掌中轻摇,抬眼望处,冰花尽被羽扇和风内力驱散,当庭两个桌几大小的巨字雕在冰面之上“栾枫”。“栾枫?”“什么人啊!”“是啊,谁是栾枫!”“不知他是何人!”四下里所有人都甚为莫名。孤竹君道:“这个人并不多在江湖走动,甚至有人说他从不出曲沃。便如同我永不离孤竹一般。”此时四下的猜测和议论顿息。孤竹君继续说道:“也正为如此,当年孤得知东门焕先生毙命栾氏。料知悔指传人名不虚传。第二年又以胡天飞絮掌法与寒月天啸真气两本秘籍一并发令。此令为延陵派欺山子所得,此人乃延陵季子嫡传弟子,舞得一手好公子扇,武功并不逊于东门焕先生。然而不出半年白鸽传讯,延陵欺山子毙命于曲沃城郊,四肢折断,胸口血洞大开,自然他先我的毒而死,必然也是无法完成此令了。那时便已知栾氏悔指传人身在曲沃,武功卓绝。”孤竹君对冰峰来客淡然的描述当年经历,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之意,似乎取令,杀人,夺秘籍都是天经地义的交易一般,没有谁是谁非,也没有同情悲悯甚至朋友情谊于其中,只有他的孤竹一诺,如若未能完成信诺,便只有身死以谢此诺。东门傲此时也不顾孤竹君是否还记得昔日与东门焕的交情,只期待能够从孤竹君口中得知更多一些那栾枫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