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结出白雾,早春的空气透着股微凉,那是呼吸之间可以沁入肺腑的凉意。
“鲤伴大人?要出门么?”
在院子里扫地的小妖怪起得早,兴奋的扫完了落叶和门口的积雪后,他看到正要出门的奴良鲤伴,男人穿着他标志性的绿色条纹和服,只是脖颈间围着一条和绿色极为不相容的赤色围巾,他把那有些皱又有些难看的赤色围巾拢了拢,笑着对门口的小妖怪说道:
“恩,去赏花。”
明明是诡异的红色和绿色的色彩,再加上那一头墨黑的长发,但是这个男人的外表实在是俊俏,这样的搭配穿在男人的身上依旧好看,即使搭配奇怪,可是男人那一身贵公子的气质,依旧能够给他增添魅力。
奴良鲤伴走出大门,去的方向是郊外的方向,小妖怪平常见不到奴良鲤伴,对他的这位二代目知道的只是小妖怪们的口口相传罢了,他看了看院子里那一年四季盛开的樱花树,他不解的歪了歪头:
“院子里不就有花么?”
“喂,你在偷懒么!”
另一只小妖怪从角落里跳了出来,刚想说一说新来的这只小妖怪,只是余光看到远去的奴良鲤伴,他张了张嘴忍不住咕哝着:
“鲤伴大人怎么又去那里。”
“???你知道鲤伴大人去哪里了么?鲤伴大人和我说,他去赏花,院子里的樱花树是看腻了么?”
小妖怪是刚刚有了意识的付丧神,就是个小扫把,他所见过的事物并不多,但是院子里的樱花树,一定是他见过最漂亮的风景,永远盛开着,花瓣随风飘落的时候有着一种浪漫的美感,他觉得每次看都不会腻。
但是他听说,这棵樱花树也有百年树龄了,这棵妖树,大概看了几百年真的是会腻的。
“呵,哪里会看腻啊,鲤伴大人最喜欢的就是这棵樱花树了。”
只要在奴良组待过五十年以上的妖怪都知道这棵樱花树的来历,更知道,这棵樱花树对奴良鲤伴的意义。
这是那位大人和鲤伴大人一起种下的樱花树,樱花树里还残留着那位大人的灵力,那位大人是什么心情,那棵樱花树都会因为这股灵力表达着那位大人的心情。
高兴的时候就盛放,生气的时候就用力飘樱花,难过的时候就会只剩下树枝,光秃秃的一片,五十年来,奴良鲤伴就靠着这棵樱花树的反应,来想象着,那个时候,那位大人,朽叶茶茶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什么样的表情。
小妖怪虽然不高兴的咕哝着,但是恍然想起来,那位大人,朽叶茶茶大人……
竟然已经离开了五十年了么。
明明是妖怪,时光对妖怪只是弹指一瞬间的事情,但是朽叶茶茶的离开对奴良鲤伴的影响太大,这五十年的时间,他们好像也在一年年的数日子,刚开始的十年,竟然是一天都不好过。
“既然喜欢的话,怎么鲤伴大人还去外面赏花?”
呼吸之间的冷气昭示着现在的季节,小妖怪看着江户的街景,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弓着身子把外衣拢在怀里,他轻描淡写的说道:
“因为现在是早春啊。”
“是山茶盛开的季节。”
奴良鲤伴,是去郊外看盛开的山茶。
“……”
路过的雪丽听到小妖怪们的对话,她的表情闪过一瞬间的落寞,院子里的樱花树安安静静的飘落着樱花,这样平静的落樱是分辨不出朽叶茶茶此刻是什么心情的,雪丽抚了抚樱花树的树干,她仰着头看着樱花树露出和小妖怪一样无奈的表情:
“你啊,就算离开了,也留下了让他忘不了你的存在呢。”
新来的妖怪们都觉得,他们奴良组的二代目是个温柔的大妖怪,即使只是个半妖,但是也是个异常强大的半妖,而他的强大不止在于他的一半妖怪的力量,还有另一半来自人类的温柔,他并不歧视幼小的妖怪,也不狂妄自大,妖怪们会来奴良组都是因为奴良组会庇护他们。
但是,他们都不知道,他们所谓的这个温柔的二代目,在五十年前是多么的疯狂,那是整个奴良组都处于黑暗的时期。
那个时候奴良鲤伴身上的畏,都粘稠,阴暗,仿佛堕进地狱一般。
现在能够早上出门,露出淡淡的笑容说去赏花的奴良鲤伴,已经是……经历过许多次的失望,慢慢回复了平静的奴良鲤伴了。
雪丽黯了黯眸子,她望着樱花树对着这棵代表着朽叶茶茶的樱花树问出奴良组所有妖怪五十年来同一个疑问:
【为什么要走啊。】
为什么,要抛下鲤伴啊。
奴良组的妖怪们对朽叶茶茶的感官可以说是两极分化的,一半的妖怪喜欢她,因为她是神佑主,庇佑着这块土地,对于从自然中孕育出来的妖怪们有着绝对的亲和力和眷恋,只要靠近着朽叶茶茶,就会感到安心和舒服,但是另一半的妖怪是讨厌朽叶茶茶的,因为她是神佑主,圣洁的力量对堕落的妖怪们是可怕的存在,即使她不会做什么,即使她会因为奴良鲤伴庇护着奴良组的妖怪们,他们还是厌恶朽叶茶茶,厌恶她纯洁的气息,厌恶她似笑非笑的表情下,那好像高高在上,永远不可靠近的姿态。
神佑主的存在就衬托着他们是多么肮脏的妖怪,只是靠近,就会被灼伤,这样的存在,和奴良组的二代目在一起,神佑主和半妖在一起,简直可笑。
雪丽是自然孕育的妖怪,她当然喜欢朽叶茶茶的,那个女人虽然脾气不好,还娇气,明明是个神佑主,日子过得好像是个公主,吃不了苦,也耐不住疼,要不是被奴良鲤伴宠着,那样的脾气,能有几个人会那样宠着她。
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朽叶茶茶,她贯穿了奴良鲤伴的年少时期,他那年少轻狂最真挚最火热的感情,都释放在了朽叶茶茶的身上,那是他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因为她是神佑主所以想要变强,变得可以和她相配的大妖怪。
他知道自己是半妖,一半来自滑头鬼的父亲,一半来自公主的母亲,他接受着自己半妖的血脉,接受着自己有着人类血脉的另一半,但是有时候,奴良鲤伴会恍然,圣洁的神佑主,真的是她可以拥有的么,这片土地上的神明,他……是可以拥抱在怀里的么?
雪丽不止一次的看到,那颗樱花树下的两人,朽叶茶茶惬意的躺在鲤伴的腿上睡觉,而鲤伴垂着眸,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爱意和占有欲。
“咔嚓,咔嚓。”
地上布满了枯叶和昨夜风雪打下来的树枝,奴良鲤伴双手拢在袖子中,他漫步走向郊外的乡野,住在城外的是为生活奔波的农人,也有着在田野中撒欢的孩子,他们认识走过来的奴良鲤伴,他们不知道他不是人类,只知道最近一直能够看到这个气质矜贵的男人。
“大人!”
他们不知道鲤伴的名字,但是对着奴良鲤伴温柔的笑容,他们朝着他挥了挥手,奴良鲤伴从口袋里伸出手对着他们回应。
男人嘴角勾勒起浅淡的笑容,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那抹笑容加深,那过于俊美的外表,一贯不羁的笑容此刻染上一股涩意:
“真是……平静祥和的日子呢。”
对面的人类,不止不认识奴良鲤伴,他们甚至不知道,这块土地,是奴良组的地盘,他们受着奴良组的庇佑,受着一群他们害怕着的妖怪们的庇佑。
“这片土地,有你喜欢的森林和山川,还有你喜欢的祥和,茶茶,你会喜欢这片土地的。”
奴良鲤伴喃喃着,仿佛他的身边那个娇气的女人还在,可以回应他,可以对他露出笑容,可以撒娇般的挂在他身上不高兴走路。
【最近,森林里,食魂虫变多了,北方好多村子被血洗了,翀告诉我,有几只大妖怪在袭击人类村庄。】
关于朽叶茶茶的记忆依旧是鲜活的,就算过了五十年,奴良鲤伴还是能想起朽叶茶茶说过的话,朽叶茶茶当时一脸嘲讽的表情,是对战争的不耐,也是对妖怪的不耐。
【你是在在意么?】
奴良鲤伴还记得茶茶当时表情细微的变化。
朽叶茶茶鼓了鼓腮帮:【我就不能在意么?】
【那茶茶,你是在在意人类,还是在意妖怪?】
【我在意的是神佑主哦。】
神佑主并不是经常出现在人类或者妖怪的面前的,有些神佑主千百年来都只会在他的领域里生活,不像朽叶茶茶这类的,游走在人间,甚至,和半妖产生了感情。
【神佑主庇护自己土地上的一切,自然,生灵,当然包括人类,被血洗的村庄会产生怨灵,带着怨恨和恐惧的鲜血会浸透土地给神佑主带来影响,神佑主天生强大,并不依靠供奉和愿力来维持力量,但是,自己的土地被鲜血污染,被怨恨侵蚀,是会影响神佑主的力量,甚至,会让神佑主堕神的。】
可以说,神佑主有着极为强大的力量,但是某种程度上,也极为脆弱,他所要保护的东西不在了,被侵蚀了,那么,他也会死亡的。
所以,奴良鲤伴知道的,他的茶茶,有多么的强大,也有多么的脆弱。
【别这么看我啦,我又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朽叶茶茶用手按住奴良鲤伴的脸,想用自己的手去遮住男人的眼眸,金色的瞳眸中透着对朽叶茶茶的心疼和担忧,朽叶茶茶被奴良鲤伴的表情逗笑了,明明一只眼睛闭着,竟然还用另一只眼睛露出那么复杂的眼神出来,朽叶茶茶靠近奴良鲤伴笑嫣嫣的去遮住奴良鲤伴的眼睛,然后去吻着男人的唇瓣,安慰着她的半妖:
【我连土地都没有,又不是正经的神佑主,就算遇到这种事情,也不会牵扯到我的,也侵蚀不到我的,流浪的神佑主这点好处很明显的。】
流浪的神佑主,朽叶茶茶是这样称呼自己的。
她把她最大的秘密也告诉了奴良鲤伴。
她不是正统的神佑主,她是伪神。
所以,她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也不是真正的神佑主,她什么都不是。
没有归属。
朽叶茶茶漫长的生命中,她没有拥有过,属于她的归属,她没有土地,也没有家。
奴良鲤伴捉住了朽叶茶茶的手,宽大的手掌把女人的小手攥在手心里,紧紧的,不容自己放开,奴良鲤伴能够感觉到茶茶刚刚轻吻过他的那股酥麻感,女人身上独有的香味围绕着他,奴良鲤伴喜欢极了他身上沾染着朽叶茶茶身上的味道,那种淡雅的幽香,是神佑主的香味,像一种幽深的花香,鲤伴知道,茶茶动情的时候,这股香味会更加幽香。
他的身上沾染着茶茶的味道,而茶茶的身上,也沾染着他的味道。
鲤伴握着茶茶的手放到唇瓣印下轻轻的一吻,他另一只手抚着茶茶的脸颊,他凑过去吻着茶茶的唇瓣,靠着吻去安抚着茶茶,靠着吻,他寻求茶茶的安抚,奴良鲤伴不知道,他虔诚的吻着自己的神佑主。
他问过奴良滑瓢,他是怎么想要去选择一个普通的人类作为伴侣的。
奴良滑瓢的回答很符合他的性格,张狂且无所顾忌:我不在意对方是什么身份,我只是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是我的另一半,所以,人类也好,妖怪也好,我的妻子只会是她,鲤伴,你会知道那种感觉的。
是啊,他现在知道了这种感觉。
第一眼就被她吸引,高高在上,那么的孤独的样子,靠近之后,那么炙热的感情,能把他灼伤,他比奴良滑瓢还要狂妄和疯狂,一个妖怪选择了一个人类产下了后代,现在这个半妖,选择了一个神佑主,完全不该相容的两个存在。
朽叶茶茶能够让他堕落让他疯狂,而他也拉着朽叶茶茶这个神佑主陷入□□的地狱,不该牵扯的红线交缠在一起。
没关系的,只要一直牵扯在一起就好了。
他和茶茶的红线,一直连在一起,就好了。
【茶茶,我会壮大奴良组,让他成为江户最强的百鬼夜行,我会为你找一片属于你的神佑地,即使没有力量,那片土地也是你的,我奴良组就是守护神佑地的一族,世世代代的守护你。】
这是奴良鲤伴当初对朽叶茶茶的誓言,他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像他的父亲,狂妄,肆意,然后,哄着喜欢的人,不遗余力。
朽叶茶茶是他年少到成年后唯一喜欢的人,求而不得过,谁会敢拉神佑主下神坛,让神佑主缠绕上红线呢,是他,用力不停的缠绕,把朽叶茶茶的那根红线和自己纠缠在一起,他不愿意仰望着树上高高在上的茶茶,不愿意她的眼中空无一切,所以他把她拢进了怀里,让她眼中有了自己,让她愿意为他停留在这里。
那个一百年的时光,奴良鲤伴最快乐的时光。
奴良鲤伴看到了那几株他经常过来看的山茶花,红色的山茶话有着刺眼的艳丽,奴良鲤伴对着花瓣伸出了手,只是轻轻的一碰,整朵山茶花就坠落下来。
“……真像你呢,茶茶。”
决绝。
奴良鲤伴折了一支盛开的山茶花握在手中,他轻轻的闻着山茶的香味,和朽叶茶茶身上的味道完全不一样,在朽叶茶茶离开之后,他已经快忘记朽叶茶茶身上的味道了,那种,难言的,只能用身体去感受的香味。
朽叶茶茶离开了五十年,再过五十年,奴良鲤伴觉得,他还会记得朽叶茶茶,但是他对朽叶茶茶的那些抽象的记忆,快要消失了,他要忘记了她的味道,他要忘记了她的声音,他要忘记了她唇瓣的触感了。
奴良鲤伴轻轻的吻着树枝上的山茶花瓣,柔软的触感,但是和茶茶的唇瓣不一样。
真是过分呢。
茶茶。
“咔嚓。”
走进森林里,林中都是巨大的树木,奴良鲤伴看到了一棵有些眼熟的巨树,似乎和他和茶茶初遇的那棵树很像。
巨大,古老,有着一种带着灵的生命力。
奴良鲤伴和朽叶茶茶的初遇,就是这样的一棵树,女人惬意的躺在树上,而轻狂的半妖少年闯进了森林,看到了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她。
“是你么,带来灾祸的神佑主?”
少年仰着头语气中带着张狂,姿态倒是颇为礼貌,在树下询问,不上前踏入让人讨厌的距离范围内,一身黑色的和服,像是不知道从哪跑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朽叶茶茶居高临下的看着树下的少年,奇怪的发型,奇怪的衣服品味,除了脸以外一无是处……
唔,等等,这张脸有点眼熟……
朽叶茶茶俯下身体想要仔细看一看闯进森林的小鬼的模样,但是身子一滑,直接从树上坠落了下来。
奴良鲤伴下意识的伸出双手去接那从天而降的女人,是神女么?鲤伴把女人抱在怀里,很久以后他觉得,她比起神女的圣洁,拥有更多的,应该是魅惑人心的能力,比他还像妖怪。
“真是失礼呢,我可是神佑主,你从哪听说,神佑主会带来灾祸的?”
朽叶茶茶双手勾着这个半妖少年,这张脸真是越开越熟悉,朽叶茶茶戳了戳奴良鲤伴的脸蛋,女人的笑容绽放起来:
“你,身上有滑头鬼的血脉,这张脸和滑瓢那家伙很像,是那个家伙的儿子么?”
森林里的这位神佑主可以认出他身体里一半的血脉,可以说出自己老头子的名字,她是认识自家老爹的。
所以……
奴良鲤伴把这位神佑主带出了森林,带到了自家老爹的面前。
“?????你……”
奴良滑瓢在院子里抓着池塘里的鲤鱼吃,生啃的动作倒是让这个男人显出一丝妖怪的样子了,不过当他看到自己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儿子带着一名神佑主来家里,他嘴里的鱼直接掉了。
神佑主很少会出现在人间,当然,除了朽叶茶茶这个流浪神佑主,奴良滑瓢几十年前见过这个女人,没想到几十年后,被自己儿子带回了家,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和几十年前一样,好似那个时候她和樱姬在一起,是同样的年龄,现在樱姬已经老去,已经去世,她,还是那个模样,还是那个年轻的漂亮女人模样。
“哟,滑瓢,好久不见。”
奴良滑瓢的表情狰狞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朽叶茶茶歪了歪头,看着奴良滑瓢明显变老的那张脸,又看了看奴良鲤伴这张还年轻的脸,女人坏心眼的笑道:
“当然来看你笑话的,才多少年啊,你就老成这样了,难看死了。”
奴良滑瓢的嘴角猛地一抽:“你这个看脸的女人,男人的优秀不能只看脸的!”
“唔,我只看脸哦。”
“你个肤浅的女人!”
朽叶茶茶插着腰,完全没有神佑主高高在上,冷漠如神祇的那种模样,她鲜活的像个人类,肆意的笑着,玩味的闹着,和奴良滑瓢的对话,就像个普通的女人,有着最普通的情绪,朽叶茶茶居高临下的看着蹲在池塘边的奴良滑瓢,她得意的笑道:
“得了吧,要不是你帅,樱姬当初怎么会和你在一起,图你是妖怪,还是图你这个扫把头?换做其他妖怪试试,早就被讨伐了。”
“????”
这个女人说话永远这么扎心,那么气人,那张嘴他怎么就没听到过好听的话,奴良滑瓢摸了摸自己下巴扎拉的胡子,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衰老,尤其对面的女人更让他清晰的感觉到时光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