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水院。

门上刻青莲，窗以蝉纱围，光是明珠光。门后垂着的珠帘是以宋朝唯最爱的倭国无暇和珠串成。

她在吴郡之时偶然说出的喜好，舒庭冬一一记下。飞黄腾达之后，即便外派也会在府里备下这样一个院子，无一不按照她的心意来，只等着主人家归来。

然而此刻宋朝唯并没有在意这些。她只是举着一件粉色小襦裙，上头百花蝶绕，绣工精细质地温和，舒适而又华美。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件小襦裙，或许该这样说，这件衣服应当是给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的。宋朝唯年幼时便有一件相差无几的，只不过上头并没有百花，只有银线勾勒的祥云。

“这也是给我的？”宋朝唯举着裙子，黑云压顶阴恻恻道。

“……”舒庭冬差点儿就忘了，这里头放着的可不仅仅是妙龄女郎的衣裙，他清咳了咳，俊脸上罕见的漫上了点点落日红色，到底没有说出真相，“这是给我们以后的女儿的。”

“你怎么不觉得我会生个儿子？”宋朝唯阴着脸扯笑，将小裙子扔到了舒庭冬脸上，盖了他一脸，“不害臊！”

太不害臊了！居然还能想她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如若她真是个小姑娘，他是不是还要养女儿了。

再说了，吴郡之时她的举动，同五六岁的小姑娘有什么牵扯？什么脑子，这样愚笨的人还能当参政？

“你再找找，里头应当有衣裙的。我……我先出去了，你换好了再唤我。”舒参政拿开了那一条裙子，留了一句话便落荒而逃。

说起来，这十年他设想过许多。

宋朝唯在他的想象之中本来还是个妙龄女郎，可是寻来寻去不见踪迹，他便不由得开始想歪了。开始想那个姑娘或许可能还在牙牙学语，或者蹒跚学步……

她都能跨越时光从十多年后的金陵去往他所在的吴郡，那再跨越时光回到她年幼的过去，也是极有可能的。

于是在令绣娘制裙子时，便又让她做了好些小姑娘的裙子。

绣娘差点儿就觉得这位清正的大人人品可能不大端正了。生儿育女了都不给姑娘家名分，实在是很过分了。说不准是要留着正妻位娶一位公主，踏青云登无极。

舒庭冬没有理会绣娘怎么样想，府中觉得他怪异的人太多了。无妻无子，却有一间姑娘家的院子，还有这样多的华美罗裙。但久而久之府中的人便同烤肘子东家一样，都习惯了。这位大人是有些不正常，只是他们也已经习惯了，就像习惯了月圆之夜这位大人会盯着烤肘子看一晚上这件事一样。

初时舒庭冬还有些畏惧或者说抗拒，想着年岁相差那样大，怕是不美。再者，而立之年的他和幼齿稚童，落到世人眼里，或许还要以为他有什么疾病。但后来又想开了，何必顾及外人怎么去想。总归都是她，年纪小些，那也就小些吧。

自然，那本是最坏的打算，现下被宋朝唯发现了，到底有些难堪。

后来遇着了她，又是欣喜却又有些不可与人言的隐秘遗憾。直到如今也是遗憾不能参与她的过去和年少，若是可以，他一定会留在金陵的。便是皇帝赶他走，他也不要离开金陵，一定要死守金陵，保不准还能瞧见年幼的她。她如今生得这样美，幼年定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圆溜溜的眼，红润而小巧的嘴，扎着两个小辫子，走路的时候跟如今垂在腰间的玉佩一样，一晃一晃的。

立在门后的舒庭冬越想越觉得可爱，越想越是抱憾。

站在里头换衣裙的宋朝唯全然不懂他这样的坏心思，在另一个衣橱里瞧见了放得满满当当的衣裙，春夏秋冬无一不有，颜色各异式样也俱不同。她还能在边边角角瞧见一条奇异的裙子。拿出来看是火红的，上头金丝流苏垂着，衣裳上绣着的是不知名的妖艳红花，总归式样是金陵从未有过的，模样倒是有些像她前些年见到附属国公主的裙子。

看来舒庭冬不仅想过她是个小女童，还想过她是个异族人……

宋朝唯放下了那如火焰一般的异族衣裙，从一众的艳丽襦裙之中挑出了一件鹅黄的百褶裙。

宋朝唯平日里都爱素色，尤其是月白，不似白雪寡淡，如月华皎洁。她长得出尘脱俗，冰肌玉骨盈盈立着像是巫山上的神女，月白衣裙更能添几分缥缈仙气。卓妙却生得可爱，穿素色就同她硬生生将自己瘦成弱柳扶风的模样一般，反倒不美。是以吴郡之时她总是偏爱那些艳丽的颜色。

不过舒庭冬不懂。

他只以为宋朝唯要顾好公主的颜面，穿个月白雪白的衣裙更符她淡然出尘的典雅公主品性。

宋朝唯将所有裙子放好了，再合上衣橱便准备推门离去。经过一面铜镜之时，还不忘了扭头看一眼自己的衣襟是否得体。上下左右看了一遍，没有任何差错。虽不常见这张脸衬上这样明亮的颜色，却也十分融洽。她满意笑了笑，便准备离开铜镜。

却被不经意被一个搁置在梳妆台下的长木箱子绊住了脚，扶住了木桌勉强立稳了身子，险些儿就摔在了光亮可鉴的地砖之上。宋朝唯低头扫了一眼那个露出一截在路上的长箱子，心里想着，到底是自己今日运气不佳，还是怪舒庭冬这些东西造的不好、放的不好，绊住了她的脚。

想来想去，便还是觉着都是舒庭冬的错。

宋朝唯推开了门，阳光照得有些刺眼，她伸手去挡了挡，再才见到立在门前的舒庭冬。正想说什么，却见他又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于是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他，动作不太大，却将舒庭冬推得退后了两步。

宋朝唯看着自己一双手，不免开始怀疑自己换了一身衣裳便获得了神力，成为了一个大力士。

倒也不是她的原由，是舒庭冬自己的过错。

适才门一开，舒庭冬便将宋朝唯映入了眼底。

他是背对着光的，并没有如宋朝唯一般被耀眼日光刺到眼里。但他也的确闪花了眼，不是日光，是眼前的明月光，熠熠生辉，光彩照人，实在令人挪不开眼。

几番见到宋朝唯她都是一身素衣。美也是美极的，恍若神仙妃子，衬她的仙姿佚貌。只是美得太过，仙气太过，再加上外人前她一贯是个清冷的模样，少了太多生机与凡俗人气味。于是便让舒庭冬觉得她是留不住的，早晚一日会随那一缕明月之光，同奔月而去的嫦娥一般离开凡尘。

只有在她巧笑嫣然，柔声撒娇的时候，他才能有一丁点儿的踏实，否则掌心总是像握住了一阵清风，保不准在哪个刹那便会消失不见。

此刻她换上华美罗裙，鹅黄艳色衬她清姿出众，却又减免了几分寡淡缥缈，从云间不归人变成了红尘金陵花，是由瑶池出世莲化成了三春枝上桃。由出世到入世，令舒庭冬更添了几分道不明的情怀。漂浮在半空中的心又有了一点儿的依靠。她是红尘人，这也是实实在在的人世，并不是他十年孤苦幻化出的梦境。

“怎么了，不好看？”宋朝唯见他呆愣了好长一段时间，便以为是自己这一身穿着不妥当了。

“没有。”舒庭冬听见她的声音才从太虚之中翩然而归，又郑重补充道：“很好看。”

“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如舒庭冬说不好看，她只会觉得这人眼睛瞎了。

宋朝唯抬袖看了一眼广袖上绣着的简洁云纹。适才照铜镜时她便发现了，这样色泽明亮的裙子，穿在身上也是一样的好看，并不输月白几分，两件穿在身上是不一样的气韵，但总归是一样的好看就对了。虽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但美丽的人穿什么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