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朗蒂娜从没想过离开巴黎,不由愣了一会,随即道:“我也很想外出散心,可是我舍不得爷爷,自从中风后,他一直很孤单,没有我陪着,他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克莉丝惊讶问:“你和诺瓦蒂埃先生能交流吗?”
瓦朗蒂娜点头,“爷爷虽然中风了,可是他的眼睛还能动,我们约定了一些眼部动作作为暗号,每天我都会去陪他聊聊天。”
克莉丝低忖一阵,坐直身子郑重同她道:“能请你替我引见诺瓦蒂埃先生吗?我曾经看过他的文章,因为得知他病重,一直不愿打扰,既然他的神智还清醒,我想见见他。”
瓦朗蒂娜有些迟疑,还是说:“请您允许我去问问爷爷的意思。”
稳妥起见,克莉丝托她顺便把老师的名头也说一下。
结果没用上。
曾经慷慨激昂的革|命家现在更像是慈爱的爷爷,听到孙女的拜托,联想到报纸上出现多次的名字,出于好奇和试探同意了会面。
听过瓦朗蒂娜不放心的交代,克莉丝被老仆人引进房间,就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瘫坐在轮椅上,如同硬挺枯朽的僵尸,只有眼睛里流露出格格不入的锋利敏捷。
老先生不会说话,面部肌肉大部分僵硬,很难流露表情,只能用眨眼表示是和否,所有话术和表情观察对他无用,克莉丝省去客套,向他简单自我介绍了一句,直奔主题。
“您目前被身体束缚了思想的飞驰,所以我不太确定,您是否还愿意关注这个世界,请问您每天都有看报吗?”
诺瓦蒂埃眨了一下眼表示肯定。
“最近城中在抓捕马赛的杜朗,据说他和维也纳的二世有联系,这件事您相信吗?”
‘不。’
老拿破仑党人连眨两次否定了。
“我有个猜测,王党是为了嫁祸自由派里的拿破仑党人,顺便从马赛贼首身上宰一笔,之后再处决他,博取民心,您觉得对吗?”
诺瓦蒂埃却不给答复了。
克莉丝也不在乎,坐在圈椅里撑了头探究看着他,在一边老仆人的警惕打量下,和诺瓦蒂埃大眼瞪小眼。
漫长的“比谁坚持更久”对视后,老人家抵抗不了眼中酸涩,忍不住眨了一下眼。
紧接着他这个动作,她故意曲解道:“您是认为我说得‘对’吗?”
被说错念头,还没法反驳,非常憋气,相当恼火。
诺瓦蒂埃:“……”
这个阴险狡猾的英国佬。
英国人弯起眼睛,用陈述语气说:“您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其实您不必这么防备我的,”克莉丝盯着他的眼睛,“只要战争就有胜败,虽然是英国打败了拿破仑,但是也不是说大家立场就不一样了。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
年轻人目光清澈,像是穿透那副躯壳,直接见到了曾经轻松洞悉形势永远掌控一切的重臣。
这只被迫关在笼子里的老狐狸明明不能说不能动,却可以思考,只要能接受足够的信息,他的思想可以到达巴黎的每一个角落。
她轻轻叹一口气:“直白点说,同盟把王位还给波旁王朝,是希望有一个安分的法国。毕竟每次法国爆发点什么,全欧洲的民|主观念都要抬头,有这样不省心的邻居,我们这种保守派也很烦恼的。”
因为“安分”这个词,拿破仑的老臣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先王至少懂得缓和局势,多方斡旋来维持稳定,只是他还活着的时候,现在的国王也没有掩饰过野心,登基后动作只会更明目张胆。”
“现在拿一方贼首开刀,刚刚登基就这么缺钱,我觉得他肯定是迫不及待想做点什么了。”
查理十世自己也经历过大革命,王室成员却四处流亡,他越不把贵族以外的人当人看,越说明他心底畏惧人民,这样的恐惧下,做出什么样的暴|政都不奇怪。
过刚易折,历史上,除非本事通天的气运之子,走极端的没几个人会有好下场。
“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您在大革|命时曾经是最激进的雅各宾派,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因为这句话,诺瓦蒂埃眼睛颤动,开始审视年轻的绅士。
克莉丝却站起身,戴了帽子,微笑道别:“我改天再来拜访您。”
“下次,我会带一些辅助您‘说话’的工具,您就不必担心我误解您的意思了。”
自从进来后,英国领事自说自话聊了很多政|治,刚把老政客的话匣打开,又精准掐断了对话。
因为认定老狐狸能看出来这些小把戏,年轻人表现得很明显,似乎很自信他不会拒绝下次拜访,这种成竹在胸却并不引人讨厌。
诺瓦蒂埃只能瞪她,随后轻轻眨眼。
离开维尔福家前,克莉丝有意再去和瓦朗蒂娜道个别,却见到她在和一个少年争执。
那个少年长得相当漂亮,眉眼和维尔福很像,看上去比瓦朗蒂娜年纪要大,面对温顺的姑娘,他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跋扈,讥笑着说了什么,见她涨红脸闭上嘴,趾高气昂走开了。
又回忆了一遍昨天维尔福的问题,克莉丝恍然。
少年是维尔福的私生子,还是爱德蒙自导自演了一场戏,给维尔福送上门的。
这么大一个把柄,也难怪维尔福这么警惕了。
这个年纪意味着,维尔福夫人还在世时,维尔福就有一个情人,这样一来,如果女方观念保守一些,或者看重财产,婚事告吹非常正常。
瓦朗蒂娜脸皮薄,估计也不想在这种情况见自己,克莉丝直接出门,看天色还早,搭乘街车,去了剧院。
克莉丝在安置杜朗的休息室里找到了莉迪亚。
“……他回来就弹了一个小时的钢琴。”
五姐背对着她,正对着墙上被她捅出来的那个大洞诉苦,杜朗站在一边,看到她后瞪圆眼睛刚要说话,被她凝视威胁着闭了嘴。
莉迪亚刚随便哼了一句,洞内有钢琴流泻出一段旋律。
莉迪亚欢喜道:“对,就是这个。这首叫什么。”
“月光第三乐章。贝多芬的。”
克莉丝道。
莉迪亚缓缓回头。
她抱臂看了一眼同时僵住的莉迪亚和杜朗,又回忆起舞台上充满熟悉既视感的布置。
不用脑子都能猜出来他们在排什么戏了。
“你们在和谁说话?”
她刚说完,有一张纸条从洞内飘出来。
【贝多芬这首曲子是为了发泄被迫分手的愤懑和申诉,你和你的黑发情人出现什么变故了吗。】
署名是“o.g.”
克莉丝瞪着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