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听到了大帅府三个字。
他这一世,还有机会见到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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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迟来到大帅府,受到里面驻守士兵的热烈欢迎。他们都知道他是大帅和少帅眼前的红人,以后等到陈潭良成为大帅,他就等同于二当家,所以都前来拍马屁。
慕迟一个冷眼便驱散了所有人。他是心腹,所以没有人对他进入有什么意异议。慕迟踏过门槛,他的目光扫向大帅府的老宅,看过每一盆花、每一块瓦砖……
这里就是江时凝第二世呆的地方?
进了大门之后,慕迟从侧面走进,他缓缓地通过长廊,来到内院。
他看到一个轮椅背着入口停在庭院中的树下,坐在轮椅上那个挽着头发的女人似乎正在低头读书,旗袍款式的立领露出她一小块白皙的后颈。
看着那个消瘦的背影,慕迟的脚步停了下来,好像再也无力向前。
风微起、树叶哗哗作响,树下的那个女人安静地看着书。
一切似乎,都恰恰好。
慕迟有点恍然,已经十四年未见的江时凝,让他眼前的一切仿佛如同梦境般虚幻。
就在这时,那女人忽然开始咳嗽起来,并且一声比一声厉害。慕迟的大脑一片恍惚空白,可是人已经下意识地走了过去。江时凝低头咳了半天,整个人的内脏仿佛都在烧灼。
她好不容易缓和,抬起头,却愣住了。
一个身穿军装的陌生男人站在她的面前,他似乎想要伸手扶江时凝,却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的目光,局促地向后退了两步。
“夫人!”这时,丫鬟已经抱着披风和药跑了过来,她一看眼前这个状况,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江时凝只以为他是陈贾成的人,如今要和外敌打仗,部队的人经常往来于大帅府。
她轻轻地笑了笑,开口温和地说道,“倒是个生面孔。我是江亦如,你是?”
江时凝的外貌变了很多。她没有上辈子那么美艳倾城,而更像是一个普通女人。她的年纪似乎也有点老了,毕竟已经过了三十岁,而且常年生病。
可是在慕迟眼里,她就是江时凝。她的眼睛,她的气质,她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她还活着,却看起来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慕迟不知为何差点要落下泪来,他低头掩饰,轻声说,“在下霍川。”
江时凝由丫鬟帮忙披上衣服,又吃了药,才再次靠在轮椅上。丫鬟怕他们有正事,喂完药就拿着东西离开了。
江时凝看向他,这才温声开口,“我听潭良提过你,你是他的副官?”
“是。”慕迟低声说,“我来给大帅拿东西。”
江时凝点了点头。
一时间,两人无话。
慕迟这才恍惚意识到,尽管他之前一直很想念江时凝,可现在见面,却又如此难熬。他颇怕自己露出马脚,让江时凝认出来,两人一起任务失败。
他打算找借口离开,江时凝就在这时开口。
“霍川,潭良就拜托你多照顾了。”她轻轻说。
慕迟听到她这样说,心都柔软起来。他单膝在江时凝轮椅边跪下,郑重地说,“你放心。”
江时凝一怔,随即轻轻一笑,几乎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她收手时一顿,歉意地说,“抱歉,我有点唐突了。只不过,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一时间没有忍住。”
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慕迟的心忽然平静。他也笑了笑,站了起来。
“没事。”他说,“我先去忙了。”
江时凝点了点头。
慕迟转身,又听到她说,“霍川,你和潭良都要活着回来。”
慕迟没有回答,他咬了咬牙,快步离开。
江时凝去世时骗过他一次,这次他不答应她的话,也情有可原吧?
慕迟将手/枪拿回军营,给陈贾成。第二天早上出征时,慕迟看到陈潭良的腰边别的正是这把枪,他笑了笑。
“新手/枪?”
“嗯。”陈潭良一直和陈贾成关系不好,此刻收了父亲的礼物,也别别扭扭的,不愿意多说。
慕迟便笑了笑。
陈潭良外出带兵应敌,又和其他地方部队合力,原本内斗得一团乱麻的军阀和地方军们都联起手来迎外敌,打得很艰难,一晃四个月就过去了。
陈潭良在这次战场中的成长突飞猛进,困难获胜后,他身上的稚气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成为合格的军人了。
他才刚成年。
慕迟自己遭受了那么多苦难,从不觉得什么。可是他却心疼陈潭良,他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年轻有为的少帅带着初次的胜利返乡,迎接他的却是母亲去世的消息。原来一个月前江时凝就已经病逝了,陈贾成怕动摇陈潭良的心,将这件事情隐瞒了下来。陈潭良甚至没有赶上江亦如下葬。
陈潭良怒气冲冲地回府找陈贾成算账,却发现四个月不见,陈贾成的样子和精神气明显苍老了许多。慕迟明明能看出他的悲痛,可陈贾成偏偏在陈潭良面前隐藏自己的悲伤,仍然表现出陈潭良最讨厌的那一面。
陈潭良大吵一架,指责这一切都怪陈贾成,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陈贾成之前的担忧是对的,没有告诉陈潭良他母亲去世十分正确,因为陈潭良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整个人都颓了下来。他身上的意气风发、对未来自己的规划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这一切不止怪他,也怪我。”陈潭良对慕迟说,“是我没保护好母亲。”
慕迟并不赞同他的想法,尤其是年轻少帅的自责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生活。
可敌人的进攻不会因为这一切而停下,没过一个月,陈潭良就必须得返回前线了。战争分散了他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似乎让陈潭良不再那么消极,这让慕迟松了口气。
可是紧接着,慕迟才发现不对。陈潭良很明显已经不太在意自己的生死,他仅凭一股名为责任的气吊着自己。
敌军两次三番在他手上没占到便宜,回去将陈潭良当做重点研究,做出了新的作战计划,将猝不及防的陈潭良和他的部队打得溃不成军,部队被切割成三分。而陈潭良和慕迟,则陷入了包围圈里,苦苦突围几次都没有成功。
所有人都很焦急惊惶,只有陈潭良显得如此稳重淡然——不,他根本不是稳重,而是一种真正的平静。
或许,作为战斗英雄死在救国前线,是一个完美的死法。
因为其实陈潭良厌恶这一切,他厌烦自己的身份。他觉得不仅是陈贾成害死了母亲,更是因为如今这个时代的规则仍然在压迫剥削如江亦如一样的女性。他一点都不喜欢自己作为少帅的身份,作为既得利益者的那一方,他甚至连自己都十分厌恨。
在包围圈里的日子十分难熬,陈潭良和慕迟带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棚里,出征时崭新的军服早就变成了土色,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剩下的人也越来越少。
敌人一直没有猛攻,慕迟知道敌人在等他们崩溃,他们可能想要活捉陈潭良。
陈潭良虽然积极和下属筹划突围办法,可当外人离开后,他一抬眼,眼里根本没有求生的欲望。
慕迟知道陈潭良这样下去就完了,他狠狠地揍了陈潭良一拳,扯着他的领子让他清醒清醒,可陈潭良任由他动手,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小家都守护不了,又如何守国?”陈潭良喃喃道,“我年少时一心想离开大帅府,一展宏图。直到母亲去世才悔不当初。”
“你母亲没了,可是其他人呢?”慕迟痛声说,“你的妹妹、你的姨娘、你的父亲、冬城的百姓——都在你的背后。你脚下踏着的大好河山,也都没有意义吗?如果你放弃希望,谁来守护他们?你经历了失去至亲之痛,你舍得让他们也再受一次麽?”
陈潭良愣愣地看着他,平静从陈潭良的眼眸中褪去,他跌坐在地上,犹如少年人般痛苦地哽咽道,“霍川,我的心好疼。”
慕迟蹲在他的面前,双手捧着陈潭良年轻的面庞,狠心道,
“疼、也要将外寇清出国界之外再疼!”
…
陈潭良身边只剩下几百个士兵。
陈潭良不知道,所有士兵和仅剩的将领都已经上下串通一气,他们知道不可能所有人都活着出去,所以最后的死命令,是护送陈潭良离开。
哪怕只有一个人能够突出重围,那个人也必须是陈潭良。
陈潭良和其他军官商量时,和众人定的是两面突围,实际上陈潭良不在的那一股士兵是诱饵,他们负责吸引火力,好让其他人护送陈潭良离开。除了陈潭良外,所有人都知道真相,但没有人有怨言,哪怕是留下的士兵。他们都深知自己死亡无伤大雅,可少帅死了,便再也没有指挥官能抵挡敌人。
夜晚,正式的突围开始。
留下的士兵拿着仅剩武器的百分之六十,冲向了西面,而陈潭良等人则带着剩下的武器从东边突围。
陈潭良走到一半时已经感觉不对了,西面枪声大响,根本不像是秘密突围的原计划。可是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他了,一行人一边在夜中前行一边突袭,被西边吸引过去大部分的火力,让他们有了逃离的希望。
黎明到来之前,他们终于突破了包围圈,陈潭良身边原来一百多个部下,也只剩下了二十多个。他们立刻放信鸽传书,突破包围又跑了一大段路之后,另一边寻找地方隐藏休息。
没想到运气不好,遇到了另一队说着鸟语的巡逻敌人,两方虽然人数差不多,但是陈潭良一方已经几乎弹尽粮绝,尽管提前埋伏,还是一番苦战又损失了几个人才将其灭队。
好的方面是他们就此补足了弹/药,坏的是动手时还是让对方放了两枪,很可能会让还在包围圈里搜索的敌方察觉。
果然,没到二十分钟,一小股敌军就追了过来,陈潭良等人又开始一场恶战。他们一边打一边撤离,陈潭良全神贯注。直到眼前的敌人莫名开始后撤,而他们的背后传来马蹄和车轮的声音,陈潭良一转头,顿时大喜过望。
“援兵来了——!”
就在此时,陈潭良的身体忽然被人推得一歪,紧接着,他听到耳边响起男人的闷哼声。陈潭良扭过头看到霍川面无血色,他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开枪,准确地击毙了不知何时埋伏在前方的一个敌人,其他人立刻都冲了上去,只有陈潭良转身抱住慕迟。
慕迟轻轻呼吸着,血顺着他的胸膛流淌下来,沾湿军服。陈潭良无措至极,他呆呆地用手去堵他的血,可满手蹭得全是,也止不了半点,眼见着慕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陈潭良抬起头,咬牙看向周围。
“军医!军医——!”他吼道。
“别喊了,潭良。”慕迟平静地说。人类求生的欲望让他努力吸取越来越稀薄的氧气,濒临死亡的感受并不好受。
他缓了缓,然后说,“你记住,在战场上要冷静、注意细节、多思考……”
“我不听。”陈潭良弯着腰,他徒劳地捂着慕迟的伤口,喃喃道,“有你帮我注意这些,我不需要听,你不要再说话了,等军医过来……”
冰凉的泪水滴落在慕迟的胸口,他微微地叹息一声,无力地伸出手轻轻地抚向陈潭良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