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唐医师心有慈悲

譬如这只细腰红蚂蚁不信邪,非得要扒拉着梁铮往上爬到顶,说是想看海,到顶了因为过于激动落了水,在水里扑腾着挣扎,喊救命喊破了嗓子。

梁铮第一不关心,第二没办法,就趴着没动,倒是旁边一颗华盖之木心善,落下块树叶来,司马细腰感恩戴德爬上去,上去就见了天堂,十分乐天知命地拿树叶当船划水玩,乐呵呵地自娱自乐,连说海里好玩,惹得外头的‘群英’们艳羡不已。

外头陆陆续续有了脚步声,司马松萝藤蔓长,冒到了墙外,立马报信道,“枢密副使晏殊,携范仲淹到!”

晏殊和范仲淹都有一大票粉丝,惊呼声热切,譬如司马月季这样的,它一激动就仗美行凶,吃了灵丹妙药一般赶在两人进来之前挣出两片花瓣,立时春光乍泄。

晏殊年三十六,为人刚简威猛,穿得朴素,但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个才华横溢的正人君子,论风流雅致,比庞籍和司马池又更甚一筹。

司马月季一枝独秀,在晨光中亮眼得想让人不注意都难,晏殊进门看见了,驻足看了看,伸手轻碰只觉冰凉粉嫩,遂称赞了一句,“粉面娇红,还是淳之养得好,这一株‘廋客’尽独占鳌头。”

庞籍字淳之,与晏殊年岁相当,快步迎出来,笑道,“同叔来得巧,这蔷薇晨间还含苞待放,不曾想这就开得这么好了,想是知道同叔到来,高兴了。”

几人说笑,把掌叙情,梁铮看了眼主角司马月季,‘小姑娘’迎着太阳抬着脸骄傲得不行,若是有尾巴,肯定早翘上天去了。

晏殊多看了两眼,庞籍乐道,“看来同叔乐见这万草丛中一支春,何不赋一首,今日我等若能得淳之大作,岂不快哉。”

皆是多年老友,私底下相处起来不论年纪,不论官职,逍遥自在惯了,没那么多寒暄虚词,晏殊略略思忖,便开口道,“一霎秋风惊画扇,艳粉娇红,尚拆荷花面,草际露垂虫响遍……”

词句一出,赢得几人抚掌称好,“好词!”

晏殊一笑,看向书院前的流觞亭,踱了一步接口道,“珠帘不下留归燕,扫掠亭台开小院,四坐清欢,莫放金杯浅,龟鹤命长松寿远,阳春一曲情千万。”

庞籍与司马池兀自品读,“草长莺飞,花开花落,友人相聚,奏一曲阳春白雪,酒醉酣然,岂不痛快哉!”

梁铮跟着咂磨了一下,她不懂诗词,但这诗读起来让人心胸开阔,有股天宽地阔任尔逍遥的洒脱不羁,论心胸意境,只怕比‘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还要胜出三分。

那边的司马月季激动得头脸发红,要是个人,早已经血猝了。

梁铮将天宽地阔在心里来回咀嚼了两遍,脑子里翻捡着想找出两首意境更为澎湃的诗词,不过当初本就是为的应考,这会儿全不记得了,眼皮子底下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不一会儿‘卟’地冒出一小截根须来,指甲盖那么大的土块被顶得翻在了一边。

司马松萝白白细细的根须随风荡了荡,一出口感慨万千,“同叔难呐,被贬黜中枢,来了应天府,也没丧气气馁,反倒是要大兴教学,造福天下读书人,真是可叹可敬,何时我等也能得他赋词一曲呢……”

两个没什么前途的死物,关心这个做什么。

梁铮在一边窝趴下来,开口说了件要紧事,“我叫梁铮,谢谢。”

司马松萝很不赞同,“你是司马家的瓮,怎能另外起别的名字,不好不好。”

梁铮:“…………”宗法制都蔓延到植物界了。

司马松萝一头管着墙里面,一面管着墙外面,忙得不可开交,“国子学学生欧阳修到!”

欧阳修……

梁铮听得有些恍神,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圈中都是好友,好友都是大佬了。

欧阳修年岁较轻,宽袍广袖,一身的白底泼墨竹,风流俊逸,俊面上笑意张扬,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扑面而来,进来面对的都是师长和前辈也丝毫不怯场,大大方方行礼道,“见过庞大人,司马大人,见过两位老师。”

晏殊仔细看了他的神色,点头赞许,“不为落榜一蹶不振,这才是学子风范。”

欧阳修一笑,又朝晏殊范仲淹各自鞠了一躬,“多得老师提点,来年广文馆试、国学解试,礼部省试,学生定连中三元,介时下宴郊游,定让老师们游个畅快!”

“好!好!”晏殊和庞籍皆听得大笑,知欧阳修确有才学,是以欧阳修口出狂言,非但不觉他狂妄自大,反倒甚是喜爱。

交友不分年纪,唯性情相投已,司马池和庞籍引着几人落座,相谈甚欢。

小小一书院,网罗大半个北宋的文豪圈,梁铮面前的司马松萝艳羡问,“人类都这么厉害么?小可听说考试不容易,中进士都挺难。”

自然不是了,这几个自小就有神童之称,欧阳修连中三元,若非考官有意栽培磋磨他,连状元也一并抱回家了,就算是范仲淹,那也是刻苦奋学自立自强的典范,不是梁铮这等资质平庸且还不够努力之人能比的。

这几个几乎每人都有收录在语文课本里的传世之作,供后世千千万万子孙研读学习,《醉翁亭记》《渔家傲》《蝶恋花》之类脍炙人口的文章,是文化瑰宝了。

后人难望其项背。

缸就在亭子的脚边,司马池是东道主,自然负责煮茶。

干茶色翠,注水之后在紫砂壶里翻飞浮沉,枝叶慢慢在沸腾的甘泉水里舒展开来,一芽一叶,芽长毫多,饱满圆润,秀丽。

霎时间香气扑鼻而过,鲜亮,浓醇,带着淡淡的豆花香,配着司马池专注闲适,行云流水的动作,像水墨画一般,让人的心也无端跟着沉静安宁下来。

“成了。”司马池端起一盏,放到鼻尖闻了闻,舒爽一笑,朝另外几人道,“请。”

各人皆饮,晏殊赞道,“茶汤绿透,叶脉嫩黄,清新鲜亮,香如幽兰,实乃好茶。”

庞籍亦笑,“同叔识货,这是上好的庐山云雾,为兄也是好友相赠,正等着诸位一同共饮了。”

欧阳修饮罢,笑接道,“学生还闻见了兰陵酒香,今日是有口福了!”

司马池就笑骂道,“你这小子,鼻子怪灵,倒也是个酒中仙!”

梁铮和司马松萝听了许久,真是有点口干舌燥,看着这氛围,闻着这香气,不渴也渴了,上辈子她也常与客户喝茶,没发现茶有这般香罢。

梁铮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没发现身边蹲来了只小白狗,也没发现水面冒出了些热气,倒是那只细腰红蚂蚁玩够了玩累了,顺着缸壁爬出来,又下到地面上,气喘吁吁地朝她抬爪拱手,“谢谢司马瓮君,洗了个温泉澡,暖暖的很舒服,感谢,我要回家了,下次再来玩……”

司马细腰家在院墙那边,梁铮看了看她还没有米粒大的身形,觉得她走回去堪称跋山涉水,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唐策本是蹲在旁边打盹,听那蚂蚁说温泉澡,心中诧异,支起身体要看,够不着,无奈伸抓挠了梁铮一下,问道,“你怎么了,怎么冒气了。”

梁铮晃了晃意识,却抵不过席卷上来的困意,眼前一黑就彻底没声了。

预警提示患者已脱离系统,唐策面色凝重,立马出了院子,醒过来时手上的腕表不断发出警示:入境终止,患者已脱离正常治疗系统。

不在任何共情情景中,腕表上显示数据异常,里头代表亲情的第五颗星变成了闪红,下头进度条由0变成了负值。

-20%,且还在不均等攀升,不过一分钟时间就锐减到了-50%。

想来今日父母兄弟的纠缠对患者影响不小,潜意识里根本不像表面那么云淡风轻。

数值还在变化,说明梁铮人还没醒来,那估计就是自行入梦了,共情入境中患者走丢的情况还是头一次出现。

梁铮大概是这款系统的克星,才开始就出了无数岔子。

唐策来不及换衣衫出了门,拎着了医药箱,去隔壁敲门,没人应。

唐策打前台电话问了说没有备用钥匙,直接让人撬了门,这姑娘警戒心不是一般的强,住这样的酒店病成那样还不忘反锁外加上安全锁,打开着实废了不少力气。

进去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了,梁铮果然是起了高热,人都烧糊涂了,意识混乱。

唐策把人摆正了,在梁铮额头上探了探,抹了一手的汗,且鼻息厚重,烧得不轻。

唐策往她口里塞体温计,打算去烧水,才想收手就被咬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放开。”

这姑娘是下了狠劲,狼狗一样死死咬住不放,唐策只好伸手去拍她的脸,耐心道,“醒醒,是体温计,你生病了,起来吃药。”

旁边架子上挂了块毛巾,湿的,唐策够过来,稍稍卷了卷敷到梁铮头上,接着叫人,“醒醒,起来吃药,我是医生,你发高烧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话起了用,还是湿毛巾缓解了些身体的难受,唐策食指总算解脱了,四个坑两个见了血,够狠的,唐策拿毛巾擦了下手,把退烧药拿出来。

唐策兑了些温水,站在床边叫人起来吃药。

“喂,起来吃药。”

唐策又拍了一下,“梁铮,梁铮,起来吃药。”

该患者的脸没受伤的地方以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唐策只得作罢,去了趟厨房,把药片压成粉,再兑水,得益于三十年来的单身生活,这些对这他来说不太难。

唐策端了水,把床上的人扶起来一些,给她喂药,折腾完腕表提示患者‘走失’的意识出现在正常范围内,这才舒了口气。

共情治疗中意识走丢不是小事,在这个过程中人傻了,要负法律责任不说,扯皮起来相当麻烦。

梁铮的手机搁在旁边,这姑娘倒从不亏待自己,手机不差,和他的一模一样一个款,上了锁。

唐策对着台灯看了看,配合着遗留的划痕连蒙带猜,很快解开了。

唐策翻看了通话记录,数百通记录竟是没找出一个没有公务头衔且联系频繁的普通人。

唐策合上手机,放回了原处,坐在床边的软椅里,连网体温计探查患者的体能情况。

姓名,梁铮。

性别:女。

身高:165。

体重:49kg。

骨龄:27岁。

体温:39摄氏度。

抗一般病毒能力:中等偏上。

判定结果:伤口感染引发高热,建议物理降温及服用退烧药,以及患者需食用软粥流体,及时补充盐份糖份以及营养物质。

骨龄27。

看来是连身份证上的年龄都造假,大了将近四岁还多。

唐策去冰箱里给她拿冰袋,等人呼吸平稳了,见温度计不断提示病人需尽快进食,最后还是起身去了厨房。

骨头、山药、青菜、胡萝卜、大米都有,能做碗粥,唐策先用小火炖骨头汤,电饭锅定时煮着白米粥。

熬汤要点时间,唐策去隔壁拿了手提过来,在厨房支了个桌,边看着火候边查资料,原本是打算等治好这姑娘再做旁的事,现在看来这是一场攻坚战,也是一场持久战,想尽早结束是不可能的了。

唐策点了根烟,想起那边还昏睡不醒的人,掐灭了,听着火上炖锅里细微有规律的噗嗤声,接着写东西。

梁铮就是觉得自己晃了晃神,清醒过来还是在司马家的书院里,那边流觞亭的几人正凑在一起研究什么。

好像说的是学校的事,石桌上摆了个半大的铜人像,欧阳修正解说,“偶然得了王唯一的锻造秘方,请最好的工匠造了这一具,送来给老师放在学校里,给一些医学生用的。”

“还有《铜人腧穴针炙图经》拓本,老师一并带回去,配套铜人式使用,王唯一是奇人,里面内置五脏六腑,灌注水银,六百五十余腧穴十四条经脉各归各位,经脉针灸学起来简单明了,总归比瞎琢磨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