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廷芳说到这里的时候,疏影不由得遽然色变。一贯对高廷芳最为顺从的她下意识地抓起一个杯盏,狠狠砸在了地上,随着那咣当一声,她就厉声斥道:“世子殿下,我一直都把你当成哥哥,一向最敬重你,可这次你实在是太过分了!多年羁绊,这样说断就断,你考虑过小郡主是什么感受?自从你说出要她回去的话,她一直都在强颜欢笑,最终还是听了你的话,决定带人回去,可谁让皇上突然想要撮合你和清苑公主?”
洛阳也被疏影这举动给吓了一跳,可等听完了这番话,他却立时悄悄对疏影竖起了大拇指,随即就低声说道:“世子殿下,你对小郡主说了自己的身份,告诉她清苑公主是你的妹妹,这当然没错。可你刚刚只要再好好劝,小郡主肯定会听的,她身后是南平,总不能不顾家国,一直留在东都不走。可您非要说自己别有用心,甚至说一切都是骗她的,用这样伤人心的话把她气走,难不成是您对接下来的局面没有把握,对保护她没把握,所以才这么做?”
见高廷芳一下子愣住了,竟是没有开口说话,洛阳就一本正经地说:“世子殿下是天下少有的男子汉大丈夫,这种时候怎么能这么没自信?”
“洛阳啊洛阳,要不是我知道你长这么大,还没有喜欢的姑娘,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常常在喜欢的姑娘面前说这种自信满满的夸大话!”
高廷芳稍稍轻松了几分,等最终平静了下来,他就轻声说道:“没错,因为此来东都,本来就极其仓促,我事先都没想到杜至袁钊他们这么多人都会跟来,哪里说得上智珠在握,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皇上是个很高明的棋手,韦钰亦是有他的打算,还有韦贵妃,如今几欲疯狂的纪太后,夹在他们当中,我哪来的自信能够一切如我预料?”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杜至急急忙忙的声音:“世子殿下,小郡主传令白龙卫收拾东西,说是要回江陵!”
见一旁的洛阳和疏影顿时僵住了,高廷芳深深叹了一口气,旋即淡淡地说道:“让她去吧。等她走了之后,你们就放出风声,说是她不满我拒婚,和我吵了一架,被我直接给气走了。”
没等洛阳和疏影回过神来,他就轻声说道:“你们再去预备一下,我想悄悄出城去祭拜母亲。”
如果说,皇帝突然有意下嫁公主,高廷芳已经感到棘手,那么,此时此刻江陵郡主突然一反常态如此强硬,他就更加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挣扎之中。他绝对不相信韦贵妃和颖王提出的这桩婚事是怀着善意,韦贵妃既然能够对清苑公主揭开那样残酷的真相,颖王既然能够十几年对亲生姐姐那样冷漠,那么他们会不顾自己“孱弱”的身体,硬是要促成这桩姻缘,那么只可能是为了一个缘由。
韦贵妃看出了纪韦两家这场内斗背后有着皇帝的推手,因此索性将计就计,直接利用这场联姻来逼迫纪太后。
要知道,兄长和侄儿已经失势,纪云霄又投靠了皇帝,一向提携看重的孙子凉王同样反手出卖过纪飞宇……这一切对于韶华全都虚掷于宫中的纪太后来说,就犹如压弯骆驼的最后几根稻草,足以让她做出最疯狂的事情来。韦贵妃寄希望于纪太后发动内乱,火中取栗,自己可以趁机浑水摸鱼;皇帝正愁没有借口整治纪太后这个母后,只怕也很希望纪太后能够发疯;至于凉王则是已经被纪太后的疯狂而逼到了悬崖边上,必然也指望纪太后成功。
在这种节骨眼上,东都只怕会成为比两军对战的边塞更加危险的地方,他怎么能留下江陵郡主?
事到如今,高廷芳知道自己已经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做出一个抉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闪不避地对着江陵郡主那明亮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说来说去,廷仪,你与其说是不放心我,还不如说,是怕我万一扛不住皇上的压力,不得不迎娶清苑公主,对不对?”
不等江陵郡主回答,他就垂下眼睑,淡淡地说道:“你想多了,我把清苑公主当成妹妹,那并不是说说而已。因为在我人生的最初十二年,我确确实实是把她当成嫡亲妹妹看待的。因为,她是我母亲贞静皇后肖琳琅一手抚养大的孩子,是我曾经爱护备至的妹妹。哪怕韦贵妃已经挑明了她的身世,她并不是皇上的血脉,但对我来说,她仍然是那个追在我身后叫承睿哥哥的妹妹。”
哪怕曾经有过隐隐猜测,哪怕已经觉得自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是,当江陵郡主听到高廷芳称呼贞静皇后为母亲,称呼清苑公主为妹妹,最后又亲口承认自己就是怀敬太子李承睿,她仍然为之骇然。
当年她邂逅李元的时候,那只是太白湖畔草屋中的一个隐士,一个会亲手做饭,明明是布衣芒鞋,明明显得狼狈万分,可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逸淡雅,仿佛天上谪仙人的隐士。如果仅仅是那样,她还不至于那么快沦陷,可他却偏偏帮着才刚开始接触军务,什么都不懂的她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难题,帮助她完成了从一个王宫贵女到军中主将的蜕变。
她信赖他,犹如她信赖自己的父亲,自己的那些父执长辈,到后来真正爱上他时,她甚至为此几乎和父亲决裂。可现在,他却告诉她,他一直隐瞒的身世竟然藏着那样巨大的秘密!
即便江陵郡主打从一开始就准备步步紧逼,希望从高廷芳口中套出真话,可此时她已经得知了真相,她却恨不得自己没有这么愚蠢。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毕竟,大唐那位怀敬太子以及其母贞静皇后的故事曾经在天下诸国疯传,皇帝被纪太后和韦贵妃背后的纪家韦家联手架空,这也并不是空穴来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安慰,还是该质问他,只能保持着难言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