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韦钰突然止步,随即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只管把翊卫府给我牢牢看好,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应付皇上是你有经验,还是我有经验?”
撂下呆若木鸡的姜明,韦钰扬长而去。当熟门熟路来到了他常进常出的紫宸殿前时,他那气咻咻的表情收敛了三分,却又添了几分委屈。当内侍通报之后,他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冲进了紫宸殿,满脸忿忿不平地说:“皇上,听说荣王府别院已经赐给高廷芳了?”
皇帝一看韦钰的表情就猜到了他是为什么来的,不由得笑着打趣道:“怎么,都这么多天了,你们两个竟然还没有重归于好?都多大的人了,高廷芳远来是客,你这个主人难道不应该让他三分?朕赏赐他一座宅子,也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地立时跑过来,传扬出去,别人可都要说雷神孟怀赢没有容人雅量!”
“臣从来就肚量很小。”韦钰用寻常臣子绝对不会有的抱怨口气嘟囔道,“臣就是这么小气,荣王府别院那种重要的地方,别说高廷芳,就算是秦王殿下也不该……”
尽管韦钰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皇帝哪里听不出这话中的未尽之意。然而,他非但没有因此责备韦钰,反而非常满意韦钰的这番怨言。哪怕是在他的精心安排下,韦钰结识了承谨,这些年来也和承谨建立起了不错的关系,但他能够感觉到,在这个人心目中,只有死去的承睿才是最重要,只有向纪家和韦家报仇雪恨才是最重要的。秦王府属官之中,只有没有实权的高廷芳是真正向着承谨,纪云霄野心勃勃,韦钰却只想着报仇,这才是他想要的格局。
有纪韦两家捧出颖王和凉王的前车之鉴在,他怎么也不会再栽培出一个和自己争权的白眼狼儿子来!
“好了好了,你的心朕知道。”皇帝用一种如同哄孩子似的口气温和地说道,见韦钰仿佛渐渐平复了下来,他就招手示意对方上前来,随即指着案头那一本册子说,“你看看,这是高廷芳教导承谨写出来的文章。”
韦钰眉头一挑,也不避讳,径直将其展开了来。然而,只是粗粗扫了一眼,他就只觉得整个人连呼吸都几乎摒止了。他没有看那文章,只是死死盯着那一笔一划,犀利的目光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扎出一个个洞来。哪怕在那一日刑部天牢的一番场景之后,他已经做出了最大胆的猜测,可如今这样东西就这样摆在了他的面前,饶是他已然见惯了大风大浪,仍然不由得平生第一次感激老天开眼。
“看出来了?”见韦钰的目光几乎凝固,皇帝就意味深长地说道,“承谨这一手字进步越来越快了,朕迟早要逼得某些人按捺不住。你放心,给承睿报仇雪恨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在承谨那不安和惶恐的目光中,高廷芳镇定自若地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册子,笑吟吟地双手呈递到了皇帝面前。不明所以的江陵郡主只看到皇帝一页一页翻开,眉头渐渐全都舒展了开来,脸上露出了可称得上惊喜的笑意。她满心以为那是皇帝很满意承谨的学业,也很满意高廷芳的教授成果,心情也不知不觉轻松了下来。
“朕真是没有选错人。”皇帝轻轻舒了一口气,满脸欣悦地说,“把八郎交给高卿,真是朕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之一。他的这文章写得颇有条理,字也比从前好多了。”
高廷芳分明记得,承谨说自己从前住在观文殿时,皇帝来得并不多,每次来时并不会去翻他写的字,既然如此,皇帝又是怎么知道,承谨眼下这功课本子上的字比从前写得更好?也就是说,皇帝其实一直都在暗中关注,甚至说监视这个儿子,承谨之前那手酷似自己当年的字迹,正是在皇帝的授意之下方才练出来的!
彻底确认了这一点,高廷芳只觉得心中异常不是滋味,偏偏脸上还不能露出任何疑虑来,当即欠了欠身道:“皇上谬赞,臣虽说尽心竭力,但最重要的是,秦王殿下勤学好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学生。”
“好,好,你们师生一场,日后定然能留下一段佳话。”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见承谨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脸上不像从前那样一味诚惶诚恐,隐隐约约已经有一种岳峙渊渟的气度流露出来,他就笑着说道,“八郎,你说朕该赏给你高先生什么东西?”
承谨没想到父皇会突然问自己这个,愣了一愣之后,他丝毫没有替高廷芳回绝的意思,而是绞尽脑汁思量了起来。直到冷不丁听见高廷芳一记咳嗽,猛然醒悟回神的他方才不好意思地说:“父皇,儿臣也一直都想好好谢谢高先生,所以听到您要赏赐,一时忘形,竟然真的替您拿起了主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父皇不管赏赐什么,高先生都肯定会高兴的。”
皇帝把刚刚承谨的一时失神都看在眼里,但却不以为忤,毕竟,承谨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不像当年承睿那般自幼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就有储君气度,听到他要赏高廷芳而喜出望外也不奇怪,他如今正需要这对师生彼此投缘交心,如此根基薄弱的承谨方才能够得到一个最大的臂助。而且,承谨这最后一句话正合了他心意。这么多年,朝堂那些官员升迁之时只知道谢各自的恩主纪家又或者韦家,还有几个人记得他这个皇帝?
微微眯起眼睛,皇帝用手指有韵律地敲击着扶手,黑色袍服上,那深金色的绣线仿佛他那不平静的心情一样,随着这动作微微颤动。最终,他沉声说道:“高卿,朕当初让韦钰给你找了狮子园作为居所,听说那里地方太大,你和苏玉欢,还有江陵郡主三个的人手加在一块,依旧不大够用?既如此,就把那里作为休憩时赏玩的园林吧。朕将从前的一座别院赏赐给你,那里三路三进,更适合平日居住,打理起来没有那么多麻烦……”
当最终送走皇帝时,高廷芳从表面上看言笑盈盈,举止自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全都是多年磨练出来的面上功夫,其实他的心中早已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他不知道皇帝是怎么复刻出的秦王府,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那座母亲肖琳琅曾经最喜欢的牡丹园从荣王府搬到了秦王府,可假的毕竟是假的,他在平复心情之后,已经能够把秦王府和当年的荣王府区分开来。但是,如今皇帝赏赐给他的,赫然是那座留下过他很多回忆的别院!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对于他来说,昔日的荣王府,母亲还有那些王府旧人,难不成全都不重要吗?可以就这样随随便便给一个外人?
心乱如麻的高廷芳没有注意到,皇帝走的时候,非常理所当然地拿走了承谨的功课册子。而恭送了皇帝离开之后,承谨对着江陵郡主告了一声罪,急急忙忙拖着高廷芳回书房。确定洛阳和疏影会守在外头,等他关上房门之后,他就声音惶急地开口说道:“高大哥,真的可以这样吗?那文章是我写得不错,但那是你帮我誊抄到功课本子上去的。我如今在临帖改笔迹的事,父皇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的,到了那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