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挟持着胳膊进了仁寿殿,按跪在地,又是直接一杯冰冷的残茶泼在脸上,浑浑噩噩的纪云霄脸上挂满了水珠,一身云锦袍子的前襟全都湿透了,等看清楚面前那个冷若冰霜的中年贵妇,他这才完全清醒了过来。
“姑姑……”
“你还知道我是你姑姑?你父亲虽说算不上战功盖世,好歹也是最懂得趋利避害,最知道进退的人,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儿子来!”纪太后劈手砸了手中那个茶盏,见纪云霄惊慌失措地一偏脑袋避开,她更是为之大怒,一拍扶手喝道,“说,你是怎么知道清苑公主去南市的?”
“我……”纪云霄支支吾吾还想遮掩,可是,当两个孔武有力的宦官直接把他架起来时,他立时一阵恐慌。
“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直接送去皇帝那儿,大义灭亲处置了你这无法无天的孽障!”
纪云霄哪里不知道这些年来皇帝形同傀儡,纪家和韦家则是拉拢朝臣,分庭抗礼,如今皇帝因为扶持起了大将军郭涛,赫然有重新夺权的势头,他如果真的被丢出去当弃子,说不定就会成为皇帝立威的最好人选。他当下再也不敢抱着侥幸,慌忙大声叫道:“姑姑,我说,是韦钺,是韦钺告诉我的。”
“韦钺?”纪太后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之前还让人挑拨韦钺去和韦钰争抢,挽回在高廷芳面前的印象,结果韦钺大败亏输,现在就是卫南侯这个没用的长子算计了她的侄儿?恨铁不成钢的她劈手就给了纪云霄一个巴掌,怒喝骂道,“你难道不知道纪家和韦家如今势不两立,你居然听他的?”
“是他先嘲讽我的。”发觉两个宦官悄悄松开了手,纪云霄顺势伏跪在地,带着哭腔说道,“我也知道,我和清苑公主辈分不同,真要娶她确实是很困难,可我想着清苑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如今皇上借着大将军郭涛,又把谢骁儿拉拢了过去,分明想要夺权,所以我就想着,若是能逼得清苑公主不得不下嫁我,说不定就能和韦家暂时虚与委蛇,抗衡皇上这边的压力。谁知道韦钺不但嘲弄我,还说……”
纪太后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可是,纪云霄提到的纪家和韦家不妨暂时摒弃前嫌,她却不由得心中一动,可听到最后那句话时,她又表情冷峻了起来。
“他还说什么?”
“他说让我死了这条心,还说父亲谋反之心昭然若揭,我和姑姑全都是被丢在东都的弃子,否则此次正旦大朝,父亲这个武宁节度使怎么不来?”
纪云霄知道若要想姑母放过自己那当街拦截清苑公主的莽撞举动,就只能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引导,当机立断说出了一番韦钺根本没说过的话。果然,他就只见纪太后满腔怒火一下子全都收了进去,但眼神和表情全都更加冰冷袭人。他不安地看了一眼周围的宫人和宦官,尤其是押解自己那两人,却发现人人都是面无表情,仿佛并没有一丁点因听到不该听的话而生怕被灭口的担心。
意识到自己想要报复这两人一路如同拎麻袋一样被拎进仁寿殿的屈辱,恐怕不大可能,纪云霄方才趁热打铁地说道:“姑姑,不但韦钺这么说,清苑公主也放话说,就是天下人死绝了,也不会嫁给纪家人!还有那个高廷芳,他一个区区南平的世子,竟然当街羞辱我,是谁给他的胆量?姑姑,我真的只是被人算计了!”
“那是因为你蠢笨如猪!”纪太后怒气未消,随即冷冷说道,“天底下漂亮女人有的是,你却非得瞧上李承媛那个不识抬举的,不是自取其辱?”
纪云霄小心翼翼藏好那深深的怨恨,唯唯诺诺地说道:“是,侄儿知道错了。可是……”
就在这时候,两人只听外间传来了通报的声音:“太后娘娘,凉王求见。”
“让他进来。”
随着凉王大步进殿,纪云霄扶着膝盖就想要起身,可当看到纪太后那犹如针刺似的眼神时,他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停止了动作,继续跪在那儿。他用眼角余光看到凉王来到自己身侧,却是连正眼都没有瞧他,恭恭敬敬地向纪太后行了大礼。
“三郎你也是的,我都是说了多少次,你偏偏每次来就要行此大礼。”纪太后笑容满面地将凉王按在身旁坐下,这才说道,“是为了你大姐的事情来的?我刚刚就让人把纪云霄叫来狠狠痛斥了一顿,一会儿让人把他拉出去打二十板子,然后送去让你大姐自己发落。”
纪云霄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本以为已经挽回了最迫在眉睫的危机,纪太后竟然还要如此不顾他的脸面重责于他,而且还是当着凉王的面。他从来瞧不起母亲出身寒微,因为纪太后之力才封了淑妃的凉王,对于自己在其面前卑躬屈膝如此丢脸,更是心如针刺。
就当他以为凉王会继续借题发挥奚落于他的时候,却只听凉王摇了摇头道:“祖母大义灭亲是好意,但此事如此大动干戈,反而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揪着不放。”
纪太后知道自己和兄长的关系不像韦贵妃和韦泰那般密切。而且,当年她和韦家先是合谋架空了皇帝,而后她让兄长送纪氏女入宫,皇帝却连碰都不碰,韦贵妃也横加阻挠,她和韦贵妃之间那短暂的蜜月期彻底结束,她这才暗中在皇帝诸子之中挑挑拣拣,选择了序齿靠前,生母赵氏出身寒微的三皇子承诚。也就是在她的援手之下,三皇子承诚之母方才封了淑妃,而后封王的时候,三皇子承诚又和二皇子承谦一样封了亲王,赫然是皇子之中的头一份。
即便如此,纪太后很清楚凉王承诚和自己完全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一贯对凉王与和乐公主多几分宠溺和迁就,此时听他这么说,她眼神一闪,随即讶异地问道:“三郎你的意思是……”
“祖母有没有听说过醉芙蓉?”凉王见纪太后攒眉沉思,他就继续说道,“我今日去太医院问南平王世子的脉案,无意中发现太医丞林御医正在查醉芙蓉这种药物,一问才知道,南平王世子曾经在大理寺主簿褚万强妻子的身上闻到过橘子甜香,而林御医怀疑那便是醉芙蓉。传闻那种药物是前朝宫中秘制,能让人心智狂乱,做出常人很难理解的事。如果褚万强的妻子都可能被人下这种药,三表叔被人下药,也就不奇怪了。”
尽管纪云霄不过比自己大两岁,凉王平时根本瞧不起这个纪家幼子,但在明面上的场合,他从来不肯露出半点把柄给人,这一声三表叔叫得亲切而又自然。饶是纪太后知道纪云霄文武虽说都还尚可,性情却自负刚愎,她自己都不喜欢,不要说别人,可听到凉王如此维护他,甚至还因为太医署林御医的一句话,就替其找到了开脱今日这莽撞举动的理由,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而纪云霄心里最清楚,自己根本只是因为韦钺的冷嘲热讽而心绪大坏,这才一时破罐子破摔去找清苑公主,打算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之后,再向皇帝去求亲,根本不可能被人下什么醉芙蓉。他自负武艺只比韦钺略差,而韦家绝不可能把清苑公主娶来当媳妇,就算因为高廷芳那所谓天下英雄的一席话,皇帝要为清苑公主比武招亲,他也不输给任何人。但看到凉王朝自己看了过来,眼神中分明暗示他认下,他立刻不假思索地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