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允明对程平了解还多些,也知道她之前募捐的事,但也想知道更多细节。
见官长们问,程平嘿嘿一笑,从卖河段命名说起,再说到义仓,说到购买抗涝早熟稻种,“所以,米南虽然缺粮,却不似周边县缺得那样厉害。”
在雨稍微小一点以后,程平便约谈米南粮商们,“此时不囤粮,等大家都反应过来,想买粮都买不到。”
粮商们也深以为然,冒着雨中行船的危险,去外地购买粮食。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官有官道,商有商道,这粮到达泗州可比赈灾粮快得多。
有粮了,又怕粮商们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程平一方面对这些粮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方面用了点不那么民主的行政手段限制粮价,再加上有常平仓平价粮,在水灾之初,流民来之前,米南的粮价一直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
对上堤的米南百姓,则是半赈济半徭役的形式——百姓家有余粮,还没到完全吃官府的时候。
后来时间越来越久,百姓家余粮少了,流民越来越多,程平便又找上这些“大户”们。
程平往云家榻上一坐:“云公,‘市义’的时候又到了。”
云朗似笑非笑地看着程平:“我家的钱粮十之七八都让程明府帮着买了‘义’了,明府对云氏恩德真是深厚啊。”
程平脸皮厚,全当听不出话里的调侃,反而正色道:“昔时冯谖为孟尝君市义,保孟尝君一生平安富贵;今某为云公市义,或能让云氏门楣更光耀。”
这种危急时刻,云氏义举若能上达天听,被朝廷立为“典型”,不只是博个好名声,云氏子弟进入中枢会不会更容易?到那时,云氏恐怕就不再是窝在这小地方的三流士族了吧?不管什么时代,名和利都是相互联系的。
云朗自然听懂程平的言外之意,哈哈大笑:“程郎真是生得一张巧嘴。”
云氏又捐献给常平义仓一批米粮,同时按照程平的建议,在城外开粥棚。
有云氏带头儿,卢氏自己就跟上了。
对一直不大合作的袁氏,程平到底又舍脸去了一趟。看云氏在米南的人望名气越发高了,尤其那“云公河”和义碑,袁氏早有意动,只是舍不下脸来。这会子程平亲来,嘴上话说得也客气,袁氏家主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至此,程平算是完成了对米南世家大族的团结工作。
程平把老弱流民分流到几个地方,主要由几大世家供应饮食,又派人维序和监督,而青壮年则以工代赈,上堤干活。
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程平虽有的地方一带而过,有的地方春秋笔法,有的地方用“新闻联播体”,但陆、周二人都是久在官场也混过地方的九尾狐狸,岂能听不出其中的猫腻?
陆允明看程平故作严肃的脸,心里笑斥:“越发无赖了。”
程平说完,便“首尾呼应”把话题又归结到缺粮上:“饶是这样,仓里的粮也不够吃啊。”这不是程平墨迹小气,实在是吃饭的人太多了,看着仓里的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程平就跟葛朗台老头似的,心每天都是抽抽的。
周望川拍拍自己的肚子,翻个白眼:“你再不喂喂为师的肚皮,给米南的粮就扣下了。”
河官周彻提醒程平:“您看那边,是不是朝中来人了!”
我去!程平真想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搂陆允明大腿:“大哥,你们可算来了!再不来,我真的扛不住了!”
白直站在程平身侧,看她眼里瞬间爆发的光芒,不由得也扭头,泗州别驾季宪陪着两个人,身后跟着好些侍卫。那二人虽没穿官服,但看气势也知道定是朝中大员。
不顾坡陡路滑,程平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堤去。
白直看她兴匆匆的背影,再看一眼堤下风姿颀然的陆允明,皱一下眉,跟上。
冲到近前才想起来,手里还提溜着一只鞋呢,程平讪讪地扔了鞋,把掖着的袍子下摆放下来,正正经经地叉手行礼:“下官见过陆尚书。”又对老师周望川行礼。
不等陆允明说什么,周望川先“啧啧”两声,“悦安是越发有亲民官的风采了。”
程平看看自己沾满泥水的袍子和那只把袜子当靴子穿的脚,尴尬地笑了。
真不是周围人没眼力劲儿,看见县令光脚也不知道给她弄双鞋来,实在是程平脚太小,别人“献”的鞋她穿不上。程平本也不是那多注意形象的,一挥手:“就这水啊泥的,穿不穿有什么两样儿?都赶紧干活儿!”
谁想到这散德行的样子被陆允明和周望川逮个正着。
陆允明看程平,比先时越发瘦削了,身姿却挺拔,若说在京里时有两分似曲江边的嫩柳,现在就是秀劲瘦节的竹了。便是那眼睛里,也带了两分从前没有的坚硬。
陆允明温言道:“程县令不必多礼。”
程平一笑,招呼白直和河官吏人们给陆尚书、周侍郎行礼。老师调为工部侍郎,程平年初的时候就从邸报上看到了,但陆允明拜相,却不知道——江南大水,邸报早就不送了。
周望川笑道:“要改口称陆相了。”
程平睁大眼睛,赶忙笑着道歉。
白直也知道这位是谁了,东都陆五郎!
白家也住洛阳,但白直祖父不过是个庶族出身的五品定远将军,跟陆氏这种大士族没什么交集。但即便这样,白直也是被“陆五郎”虐大的,不爱念书了,睡懒觉了,出去疯跑了,都会被念叨“你看,陆五郎……”
白直此时想的却不是小时候的这些“仇怨”,而是程明府的表现。
白直以一个“公安局长”兼“刑警队长”的专业眼光分析程平,虽然她对陆相行官礼,嘴上说话也是正经下官对上官的路数,但怎么就感觉两人之间有股子熟稔呢,似乎比跟她那位大老鼠老师还要亲近些?再联想到她刚看到这一行人时眼睛里的光芒、那兴匆匆的背影……白直不自觉地眯起了眼。
程平哪管白直肚子里的弯弯绕,满脑子想的都是“赈灾粮”。人都到了,粮应该就不远了吧?但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问,程平只好先带着这两位上堤看工事,介绍米南水利兴修情况和抗灾情况,顺着也就说到了粮食。
“义仓里都快见底儿了,最多还能撑五天。”程平哭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