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不消化的饭

“是。”程平微怔,抬眼,恰与陆允明的目光对上,忙垂目答道。

“怎么?替赵原委屈?”陆允明呷口酒,淡然地问。

程平正待找点两面光的词糊弄过去,却听陆允明道,“说实话无妨。”

又沉吟了片刻,程平轻声道:“陆侍郎与我等便如鸿鹄之于燕雀,燕雀固然不知鸿鹄之志,鸿鹄也无法体会燕雀的艰难。”

陆允明夹了一块鱼鲊放在程平的碗里,神色不变地说:“哦?说说,燕雀有什么艰难。”

既然已经开了头,程平干脆把赵原的身世说了。

陆允明的神色也肃穆起来,等程平说完,点点头,“其情确实可悯——”

程平跟程大伯说话习惯了,一听这就是要转折。

果然,“但赵原确是不适合为官。”

程平叉手,“请侍郎赐教。”

“勾践、孙膑、刘邦、韩信……‘政’之一字,从来不是直心直肠、不能忍耐、不知变通之人写的。”

程平哑然。

陆允明突然轻笑道:“从这点说,你倒是合适。”

程平抿抿嘴,这是说我奸猾吗?

陆允明看程平一双总是弯着的月牙眼严肃地垂着,不由得又笑了。

“若是府试不中,你有什么打算?”

程平心里打个突,所以我被黜落了?

陆允明自顾自地吃菜,全不管程平脸色风云变幻。

“大约还是回乡读书,明年再考吧。”程平故作云淡风轻地说。

“嗯,努力吧,少年。”

陪着陆主考吃了一顿虽没吃几口,但肯定堵在胃里不消化的饭,程平终于可以在门口对他叉手行礼作别了。

雪夜中,陆允明举着青色纸伞,回头对程平粲然一笑:“别担心,我说的是‘若是’。”

程平咬咬嘴唇,绷出个假笑:“多谢,侍郎好走。”

等了好一阵子,杨华、周通终于回来了。

程平笑问:“如何?”

周通满脸的心有余悸,便是杨华面色也不甚好。

周通道:“我们倒还好,赵原兄就倒霉了。”

“怎么的了?”

“赵原让使君叉出来了!”

程平瞪大眼睛。

“不知道堂内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两个吏人把他拖了出来,他嘴里还嚷,‘朱紫尽是尸位素餐者,任藩镇割据而毫无作为,尔等不该羞愧吗?’”周通咕咚一口饮子,说道。

程平震惊,这是用生命在考试吗?

杨华沉声道:“我出来得早,这事出了以后,听一个跟他走得近的同乡说了两句。赵原原不是晏河的,乃是从河北道过来的流民。他这把年岁,无妻无子,一次喝醉了,痛哭流涕,那个同乡才知道,他的父母妻子皆折在了十几年前河朔三镇的叛乱中了。”

程平大致能拼出事情的始末了。想是赵原抽中与藩镇割据相关的题目,触痛了内心,言辞就激烈起来,以周望川考自己时的行事,保不齐还追加什么尖锐问题,甚或两人辩论起来——程平没忘记周望川做过河北道的官,赵原一时没控制住,越界了……

“如今赵原在哪里呢?”程平问。

“回旅社了。”

虽没什么交情,但出了这种事,还是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程平想说回头一起去送送他吧,张张嘴,到底没说。赵原是被使君叉出来的,自己去送就罢了,还是别拉上别人了。

一时,三人默然。

第二日吃罢朝食,程平去找赵原,却已经人去屋空。

“一敲晨钟,赵郎君就结账走了。”店主人笑道。

程平只好回来,一进门就遇到杨华周通来约自己一起去爬齐州城外的南山寺。

这南山寺是南朝时建的,也是间古刹了,庙里供着文殊菩萨,听闻说颇为灵验,拜南山寺算是齐州府试士子们的传统活动。

“拜过文殊菩萨的士子里面,每年都有考中的。”周通笑道。

程平皮皮一笑,“不是这么算啊,看菩萨灵验不灵验,你得看拜过菩萨的里面有没有不中的。”

杨华今天穿着锦袍,带着华冠,打扮得很像个贵介公子,听了程平的话,笑道:“不过习俗耳,偏你较真儿。”

程平是宅得不能再宅的性子,摆摆手,“你们去吧,我可不去找罪受,这冷风朔气的,”程平看看外面的天,“保不齐会下雪呢。”

杨、周二人看劝不动他,又不好让别的士子等着,便与程平作别,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