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会这番话,比当日何曾弹劾阮籍时更歹毒,而且他是司马昭身边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此话由他说出,更有一份威慑力。一下子,众宾客皆放下酒杯,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
司马昭不似其兄那般暴躁易怒,没有立即回答,饮了口酒,眼角瞥向阮籍。
阮籍已收住长啸,仿若没听见钟会之言,俯在几案上昏昏欲睡。
司马昭皱眉,这也太不把他当根葱了,不过如今阮籍是他要笼络之人,不如言语警示一下,看作何反应。便示意阮籍身边的人推醒他,开口道:“嗣宗,你如此行径,却是为何?不知本大将军在宴请宾客么?”
阮籍见他话头不重,醉道:“大、大将军,在下酒醉,忽而不知所在,以为庄周梦蝶,陷入迷津,故而长啸一声,好令自己神志清朗些。”
司马昭暗笑他打得一手好太极。不过只要不明着跟自己对抗,爱疯便疯吧,反正他人在这里,便道:“原来如此,那此时清醒了吗?”
“神清气爽,”阮籍看了眼钟会,站起身道:“听闻东平县衙藏有美酒无数,望大将军派我前去一品,以偿夙愿。”
司马昭甚异,这还是阮籍进入司马幕府以来,第一次主动请缨上任,不知有何居心。他沉吟片刻,道:“嗣宗想以何身份前去?”这是问题的关键。
阮籍回道:“求以布衣身份到东平一游,遍尝美酒,之后便返。到时愿以步兵校尉一职为大将军分忧。”
司马昭一笑。步兵校尉一职虽品级不低,但毫无兵权实力,是个明智的选择。看来此一招阮籍早已想好。只要不危及到自己的统治,怎样都可以,便道:“既然嗣宗要当个酒仙,岂有不予之理?只是布衣前去,有失身份,赐你东平太守一职前往。待事了回京,就依你意,去领步兵校尉之职吧!”
钟会在一旁,见事情绕来绕去,竟绕到步兵校尉上,起身道:“大将军,阮嗣宗醉酒成性,让他到东平去,若整日烂醉如泥,岂不祸害一方百姓?”
司马昭却不以为意,打圆场道:“罢了士季,你看嗣宗他,为了母亲之丧瘦成了一把骨头,在大将军府也是拘着他,还是让他到外面散散心吧!”说罢起身离席。钟会盯着司马昭背影,看来此人已开始不信任自己,要加紧行动了。
阮籍离了大将军府,一身轻松,能够到东平去算是一种暂时解脱。回到家中,却听下人报说,嵇喜知他母丧,前来吊唁。“这个俗人……”阮籍咕哝一声。
一会儿,嵇喜衣冠整肃进来,对阮籍一番慰问寒暄。谁知阮籍根本不起身,两眼一翻,只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嵇喜识趣,告辞而去。他刚离去,又听下人来报,说嵇康到了。阮籍登时欢喜不已,起身迎至厅中,见嵇康携酒抱琴,含笑而来。
嵇康一步不歇,来至与苏门山对峙成门的凤凰山脚下,深吸一口气,向山上寻去。凤凰山起伏连绵,若一只盘桓栖息的凤凰,故得此美名。他心里想着曹璺的绝美音容,一路呼唤,不觉来到山顶。
此山比苏门山更高,山顶松柏林立,景色峻美无比。他搜遍山顶,也没见到朝思暮想之人。她仍在结界之中,不愿见他。
见她还不现身,他也不管她在哪处,对着最大一株参天梧桐,自语道:“玉儿,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不愿现身也可以,我只是来告诉你,我很想你……我知道你怨我,怨我不告诉你真相,怨我当初不辞而别,让你受尽苦楚。”
梧桐枝叶轻摆,沙沙沙……
“可我所谋之事,实在太过凶险。钟会时刻派人监视,我怎么言明?一旦事泄,我死不足惜,只怕连累你与孩子,无论如何也要保你们平安。”
梧桐树枝摇动,吱吱吱……
“你知道么,仲恭兄死了,岳山死了,连父王也仙去了……人生如此无常,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蹉跎……”
梧桐躯干震颤,簌簌簌……
“对了,我给咱们的儿子取了名字,单名绍,表字延祖。希望他将来能堂堂正正做人,延续你我的志向。我离家时,绍儿已经会走路了,会搂着红荍叫姨娘,管我叫爹爹了……绾儿也长高了,越来越懂事。可她毕竟是个孩子,总忍不住问起你,怕我伤心又不敢多提。有几次睡觉时,偷偷把小脸埋在被子里,我一拉开,枕边都是泪……”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梧桐树下传出女子悲切之声,继而一阵琴瑟之响,孙登所设结界随之幻灭,曹璺一袭素裙,轻纱笼身,出现在嵇康面前。
“不要说了……”她注视着他,满面泪痕。
“玉儿,对不起……”他不敢上前,怕此情此景不过一场虚幻。
“这句话,你离开那晚也曾说过,可惜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是我不够懂你。”
“不,是我辜负了当初的诺言,我答应过绝不离开你。”
“你我两次分离,都是因为不够坚信,不相信彼此的爱可敌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