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深宫现异兆,七贤聚竹林(下)

“我原想去拜望阮先生,却听家父说他告了长假在山阳竹林畅游。”来人正是那日观虎的少年王戎。他的父亲王浑与阮籍同任尚书郎,颇有些交情。阮籍曾到王府造访王浑,王戎也出来同坐。席间王戎品评名迹,精辟入理,言谈清雅,见识比其父高出许多。阮籍日后到王府做客,见了王浑只草草打声招呼,凡事皆找王戎讨论。王浑问其故,阮籍道:“濬冲清赏,与你不是一类人。和你说话无趣得很,不如去找阿戎说。”由此,阮籍与王戎结下忘年之交。

王戎见过众人后席地而坐,道:“我从洛阳来,听到一件可笑之事。”

众人皆问何事。王戎道:“我来前两日,大将军曹爽派李胜出任河南尹。李胜临行前面辞司马懿。谁都知此乃曹爽命他去探看司马懿病况。你们猜如何?”

“司马懿想必称病不见。”向秀道。

“哪里,司马懿带病见了李胜!据李胜说,当年威名赫赫的太傅如今已是病入膏肓,衣不能自穿,粥不能自饮,需要两位婢女服侍才能动弹。李胜询问病情,司马懿道自己年老多病,死在旦夕,拜托李胜跟曹爽多多美言,求大将军日后能关照司马师、司马昭二子。又问李胜将到哪里赴任,李胜说出任荆州,他却听成了‘并州’,替李胜抱屈道‘并州接近胡地,实在委屈。’李胜反复解释他所去之地乃荆州不是并州,怎奈老太傅耳聋心盲,怎么也分辨不清了……”王戎说到此处,戛然而止,望着众人不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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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片玄默之后,阮籍忽得将一口酒喷了出来,仰头望着苍天狂笑不止。众人也随之大笑起来,只震得层层叠叠的竹林枝节舞动,绿叶摇曳,久久不歇。笑罢以后,阮籍一把抓住嵇康的手,拉着他踉踉跄跄地穿出竹林,跃上停在林边的马车,喝道:“上车来!”嵇康问也不问,跃上马车。

阮籍高高扬起马鞭,一鞭挥下入骨三分。瘦马吃痛,嘶吼一声长蹄蹿出,顺着山路疾驰而去。阮籍见马已受惊,索性撒开缰绳任其狂奔。一路上,二人皆闭着眼,一言不发,随着马车任意摇晃,心中无数思绪如白驹过隙,穿胸而过。

驾车寻路,无路无径。纵马奔驰,凭我御风。

魂者游离,我思如飞。体者升腾,悟我大境。

天地合兮,以托以盖。宇宙旋兮,无极无散。

万物生兮,聚以精魂。魂兮魂兮,我思不断。

见历史兮,长河奔流。贤愚何任,沧海一舟。

人生何兮,乐以无忧。是以路矣,彼无尽头!

长路其修远,人生有时尽。二人浩大玄妙的悟境,最终都与马蹄扬起的尘土一起,被远远抛在身后,消散天际。瘦马奔至山路尽头,蓦然收住前蹄。车上二人猛地一倾,猝然惊醒,望着眼前的断壁绝路再也忍耐不住,仰天悲哭!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曹魏的天下,这便要完了。

ps:本章最后这首长诗,是作者效仿阮籍、嵇康当时的心境所做,并非二人诗词。此章是第2卷的完结篇,此篇过后,嵇康风流潇洒的前半生就此终止,风云即将变色,鏖战就在眼前!

三日后,嵇康与阮籍施然到来,山涛将他们请进客厅,重叙别离之情。韩贞招呼下人摆上酒菜,自己则站在帘后偷偷观看,见两人一个白衣一个黑衫,一个俊逸一个洒脱,果然如山涛所言,不禁看得入了迷。

山涛斟满美酒,笑道:“阮尚书郎,嵇中散,二位大驾光临寒舍,不胜荣幸。”

阮籍白了一眼:“几日不见,巨源说起话来沉稳不少,与他的年纪越发相称。”

“是呀,山主簿红光满面,想来不日又将升迁。”嵇康拱手道。话音一落,三人面面相觑,皆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我三人这官真是不做也罢。我虽不在洛阳,但也知政局已到了风云变幻之际。此次邀你们来便是劝你们早早辞官,归隐田园。”山涛饮了一口酒道。

“我早已多次递过辞呈,且天天醉酒不仕,怎奈司马大人不肯相放。”阮籍无奈一叹,瞟了一眼嵇康,“叔夜,你那中散大夫也没甚好做,快快辞了吧!”

嵇康端着酒杯蹙眉不语,他从未将什么“上中下散”放在心上,这官职不过是因为曹璺长乐亭主的品级身份不得不任。此时曹氏政权已如大厦将倾,他自可随时弃官逍遥自在,但曹璺身为曹氏后人,又岂是轻轻松松就可以接受?

“我知道他的忧虑,此亦人之常情。”山涛道,“我四十岁方入仕,然志向未展便遭遇险恶政坛,一番为国为民之心空抛却,想来谁又甘心?”

“你二人还未看透么?自群雄逐鹿以来,天下诸侯皆将山河当作他们宰割之物,将黎民作为他们取得天下的垫脚石。我宁愿一辈子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也不愿拿他人的性命作自己争权夺利的牺牲品!”阮籍斩钉截铁道。

嵇康饮着酒,细细琢磨山涛与阮籍之言。山涛洞察世情,胸怀广大,始终怀有一颗济世之心。而阮籍则将人生看得更为通透,立志效仿老庄无为而终,他的超脱世人难及。那么自己呢,自己究竟想要怎样的人生?怎样选择才能既不负本心,亦不负他人?又或者一切皆是虚妄,空自流连?他叹了一声,随口吟道:

人生寿促,天地长久。百年之期,孰云其寿。

思欲登仙,以济不朽。缆辔踟蹰,仰顾我友。

听他吟罢,阮籍道:“那些个俗事不谈也罢,趁着如今尚且太平,能多聚一时是一时,多饮一杯便是一杯吧!”三人也不再提及政事,只聊些怡情养性之道,如此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山涛回到房中歇息,却见韩贞坐在床边一脸疲态,奇怪道:“你这是未睡还是刚起?”

“与你一样,一夜未睡。”

“我们是聊得兴起,你又为何不睡?”

“我是看得入迷。”

“看?你在哪里看的?”

“我原想只在帘后一观,谁知你那两位朋友实在风采非凡,博学多才,所谈之事皆闻所未闻,我看着看着就入了迷。”韩贞指了指卧房与客厅之间那道墙,“喏,我就是从那里看的。”

山涛顺着所指上前一看,只见那原本完好无损的墙壁上,竟被生生凿出了一个小洞,透过洞可将客厅看得清清楚楚。他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只苦笑道:“你既看了一夜,那对他们有何评价?”

“若要我直说,我却不得不承认,你的才情比他二人可差远了!”

山涛被妻子如此一说,就是再怎样心胸广阔也不禁泛起酸来。他正闷闷不语,韩贞笑着补充道:“不过,若论起气度和胸怀,他们却不能及你,这也是你能与他们为友的道理了。”山涛这才找回尊严,点头道:“他们也是如此认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