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进来时神色恍惚,可有什么心事?”嵇康问道。
“哎,近日宫中的怪事你可听闻?”
“略有耳闻,说是天子遗矢了宝剑,何晏认为是吉兆。”
“吉兆?哈哈哈哈,论起装疯卖傻,我不及粉面何郎也!”阮籍讥讽完,又将从宫中人口中传出的,曹芳做的怪梦说与嵇康听。两人都对故事中所隐喻的事情深感吃惊,推解了许久,仍不知是何预兆。嵇康又问:“你在司马府上,还有什么见闻?”
“司马懿父子何等谨慎,事事皆做得滴水不漏。不过我也懒得去管,只求他们看我无能,快快将我赶回家才好。”
“你在那可曾见到钟会?”
“近日倒没怎么看见,他是司马昭心腹,想必另有重任。”
“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先是见到钟会买砒霜,接着司马师发妻暴毙,最近宫里又出现异兆,桩桩件件皆叫人不能安心。”
“罢了,你我一个教书匠,一个醉酒狂,哪里管得了这些天下大事?我今日来是替巨源相邀,与你一同去河内山府一聚。”
“我已许久未见巨源,正该前去拜望。”
两人说定,第二日便告了假启程去往河内山府。山涛自与阮籍、嵇康相识之后便引为知己,每每与人提起皆赞不绝口。山涛与妻子韩贞几十年来同甘共苦,感情甚笃。他四十岁才出仕,家中一直很清贫,但韩贞从来没有过半句怨言。山涛曾宽慰妻子:“夫人请暂时忍耐清苦日子,将来我定能位列三公,到时候不知你做不做得了这三公夫人啊!”韩贞并不将富贵放在心上,只当作戏言。山涛晚年官至大鸿胪,位列三司,身份显贵却不纳任何妾室,将家财散给亲戚故人,仍与韩贞过着清贫的日子,两人从始自终不改志向,相守白头。这些皆是后话。
却说韩贞知道丈夫交了两位挚友,友情超过以往众人,心里十分好奇。她问山涛:“夫君,你所交的那两位朋友究竟是何人物,能得你如此赞誉?”
山涛笑道:“一位乃陈留阮籍,建安七子阮瑀之子,文辞壮丽,五言诗独步天下。他心性洒脱,狂放不拘,治世中能为王佐之臣,乱世中犹如神龙摆尾,大隐于朝,可以立命保身,然而人难动摇其志向。”
“另一位呢?”
“乃谯郡嵇康,小我二十岁,可谓年少英才。他高亮任性,爽朗清举,龙章凤姿,琴技超群,不仅论辩之文属当世之最,更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相貌气质。”
“哦?他相貌如何?”
“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真有你说得这么好?我却不信,定要亲眼看看。”
“过几日他二人要来家里做客,到时你出来见见即可。”
“罢了,我已是半老徐娘,就不出去给你丢人了,只要在暗处看一眼就好。”
“哪里,夫人风姿犹胜当年。”
韩贞笑而不语,早早准备好了酒菜,等着这两位神秘人物到来,一看究竟。
夏侯玄得知妹妹夏侯徽殒命,想立刻回京奔丧,怎奈军情危急无暇分身,只得将疑虑暗自压下,待日后查个分明。
转过年,即公元248年,皇宫之中突然发生了一件怪事。一天夜里,十六岁的魏帝曹芳做了一个怪梦。
梦中一个容貌奇特的少年自帘后走来,边走边吟:“剑有雌雄,国有兴衰。以雌献君,雄来索配。”曹芳正要相问,忽见帘后冲出一人,一剑砍掉少年的头颅,脑袋咕噜噜滚在地上。他吓得直冒冷汗,欲看帘后跑出的是何人,却见那人竟举剑向自己砍来,其势之快根本无暇躲避。一恍神间,曹芳的脑袋也掉落在地。虽是如此,仍能看见东西,只见那人架起一口大锅,将少年与曹芳的脑袋一起投入锅中沸煮。煮了一会,那人俯身朝锅内探看,曹芳马上就要看清他的面目,谁知那人的脑袋也从脖子上掉了下来,滚入锅中。
曹芳大受惊吓,惨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内事太监忙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朕方才做了一个怪梦,有人砍掉了朕的脑袋。难道将有祸事发生?”
“陛下,梦皆是反的,此梦乃吉兆啊!”
曹芳仍是疑虑重重:“快去传何晏、何尚书进宫来。”
“遵旨。”
何晏领命入宫,被引进后花园中。曹芳正搂着一位美妃饮酒戏耍。何晏轻咳一声,拜道:“参见陛下,不知召臣进宫有何要事?”
曹芳放开美妃,挥退左右道:“何爱卿,朕昨日做了个怪梦,想让你为朕一解。”他将梦中之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何晏,一脸紧张地盯着他。
何晏听罢大笑起来:“陛下,此梦并非吉凶之兆,乃是一个典故。”
“典故?”
“正是。您方才所说之梦,在高祖文皇帝所作《列异传》中早有记载。那少年是否眉间宽三寸,容貌甚为奇特?”
“爱卿如何知道?”
“《列异传》中有个叫《三王冢》的故事,讲的是铸剑师干将之子为父报仇之事,里面所记载的情节与皇上之梦颇为相似。”何晏将故事说给曹芳。
干将莫邪为楚王铸剑,三年铸成。干将知道一旦剑成,楚王便会杀了自己,以免他人再得宝剑。于是,他铸了一雌一雄两把剑,雌剑献给楚王,雄剑则藏在山间。他死前对妻子莫邪说,若生了儿子就让他成年后取出雄剑,为父报仇。莫邪果生一男,眉间三寸宽,名为赤鼻,长大后找到雄剑将欲复仇。楚王夜间忽梦一人,眉间三寸宽,前来索命,遂下令捉拿。赤鼻刺杀无门,遇到一位义士。义士承诺助他复仇,但需要他的头颅和剑。赤鼻自刎,义士携赤鼻的头颅到京都,把头放到大锅里煮,三天三夜也煮不烂。楚王闻之甚奇,前去观看,义士趁机砍下楚王头颅,扔进锅里。行完义举,义士自砍头颅,亦掉入锅中。赤鼻、楚王、义士三人之头在锅中一起煮烂,难以辨认。人们只得将三个头颅均以王礼厚葬,是为“三王冢”。
曹芳昨夜之梦虽情节与之相似,但仍有许多费解之处。就算少年乃赤鼻,可那从帘后跑出之人是谁,又是何人砍掉了他的头颅?
曹芳为人不智,也想不到这许多疑处,听完故事只是问道:“朕并未读过那本《列异传》,也不知‘三王冢’的故事,怎会有此一梦?”
“书中之事不一定皆是虚言,或许真有干将铸剑之事,他儿子赤鼻的魂魄游离至此,方入陛下梦中。”
“爱卿之意是说此梦并无预兆,只是朕偶遇魂魄所得?”
“正是。”
曹芳舒了一口气,笑道:“卿果然博学多闻,为朕扫去了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