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笑道:“上次在洛阳郊外,我二人曾听过先生吟诗。先生鹿车饮酒,就地葬身,洒脱逍遥,嵇康十分佩服。”
“你便是嵇康?我读过你的那篇什么《养生论》。论是好论,可对我来说非但无用,反而有害啊!”刘伶撇嘴道。
“哦?此话怎讲?”向秀瞥了一眼嵇康,笑问。
“让我猜猜,你是那作论驳他的向秀,对否?”
“先生好眼力。”向秀乐了。
“你那篇《难嵇叔夜养生论》驳得甚好,不过你忘了提一样。”
“什么?”
“有人因养生而活,有人却因养生而死。就拿我来说,你若让我一天甚至一个时辰不饮酒,我便周身不适,痛苦难当,恨不得一死了事。照这位嵇公子所言,酒乃伤身之物,需当适度而饮。我若依此照做,恐怕一天也活不过,早成了一具枯骨,岂能在此与你们谈笑风生?”刘伶说完又抱起自己的酒葫芦,饮了起来。
嵇康听罢却如醍醐灌顶,思索了片刻道:“先生之言颇有机锋,有因养生而活,有因养生而死……此论超脱俗世,我一时虽参悟不透但,却受益匪浅。”
“哈哈哈,酒疯子之言听听便是,不可当真,不可当真!”
“樱娘,再拿几坛好酒来!”嵇康招手唤道,“今日定与先生喝个痛快!”
三人重又拿起酒杯,边饮边谈。一问才知,这刘伶乃沛国人,字伯伦,今年不过二十六、七岁。他生性放诞随意,纵情肆志,以老庄思想为处事之本,虽已娶了妻室,却整日里乘着鹿车,抱着酒葫芦四处游历,不拘小节,不修边幅,看起来仙风道骨,倒像已过三旬。那日在洛阳郊外吟诵之诗,乃是他所作的《酒德颂》。词讼赞扬饮酒之品德,摒弃世俗之礼法,被后世人传颂为千古绝唱。刘伶酒量奇大,饮至最后嵇康与向秀皆伏倒在案,醉死过去。他仍自狂饮不止,饮够了将酒钱一扔,起身飘然离去。
寒霜化尽,绿染枝头,迎春带俏,佳期已近。洛阳嵇府处处张灯结彩,满堂彤红,家丁仆人忙里忙外,喜气洋洋,准备三日后迎娶长乐亭主。
城中另一边的钟府后花园内,司马芠手持锦绣团扇独坐亭中。初春的黄昏乍暖还寒,本用不着团扇,然而她却早早将其拿在手中,只因此扇乃钟会所赠。低头望向扇面,白纱面上绣着一只小舟,几条垂柳,一对绿鸠停在枝头紧紧依偎,扇的一角还绣着一首曹植的《芙蓉池诗》:
逍遥芙蓉池,翩翩戏轻舟。
南阳栖双鹄,北柳有鸣鸠。
这应是一首情诗吧,司马芠将团扇抵在白皙纤柔的下巴上,轻吁一口气。为何她念着此诗,心头却没有一丝暖意?自从嫁与钟会,两人之间虽相敬如宾,融洽和睦,可她却总觉得缺少些什么。钟会容貌潇洒,举止风流,待她也称得上温柔,有这样一位夫君相伴,她本不应再有怨言。然而她却仍在奢望,奢望着能有一日,他唤着自己的时候,不像是在对着他人。
院中刮起一阵凉风,司马芠紧了紧衣衫,起身去替钟会关上书房的窗子。刚走近窗边,一张诗稿自窗子飞出,落在脚边。俯身拾起,纸上现出几行娟秀小楷,正是自己团扇上的那首诗。还未细瞧,冷风又卷着张纸飘出,缭乱散落一地。低头看去,只见一张张诗稿上皆落着同一款题字:“曹璺雅摘。”
“曹璺,璺儿,芠儿……”司马芠静静注视着一地诗稿,团扇掉落在地。
“还在想着她?”嵇康忽得一问。
“谁?”
“红荍,或者芊芊。”
“并没。”
“你瞒得了自己,却瞒不过我。”
“呵,连我自己都不知,你又如何知晓?”
“红荍是个好姑娘,你若真喜欢她,我可以转告亭主,让她……”
“我已说过多次,我心里只有一人,便是芊芊!”
“好,你既不敢承认,我也无话可说。”
“叔夜,我心意已决,你又何必再提其他?难道你还不知我?”
“我只是觉得可惜罢了。算了,就当我从未说过。”
两人闷闷不语,在去往山阳的乡道上踽踽而行。走了一段,忽见前方驶来一辆小推车,晃晃悠悠,颠簸不止。车上坐着一人,由一个下人推着车行在前面,另一个下人拿着一把锄头紧跟其后。
嵇康与向秀顿生好奇,停下马来驻足而观。仔细一瞧,这架车只有中间一个车轮,因车板窄小只能容下一只鹿,所以又被人称作“鹿车”。那人歪歪斜斜地坐着,身材矮瘦,容貌奇特,眉长垂耳,目小有神,鼻大嘴阔,看上去已年过三旬。他一身灰衣,手里抱着一个酒葫芦,正仰着头豪饮。饮完一通,将酒葫芦斜跨在腰间,对身后的下人道:“你们可记着,我若死在此处,便拿锄头挖个坑,就地一埋了事。”下人也不知答什么好,只能诺诺地点头。
嵇康不觉莞尔,心道此人当真是个酒疯子。眼看他乘着车就要走远,忙喊道:“先生,可否留步?”
车上之人饮完一大口,微微侧首朝他瞥了一眼,摇头道:“忙着饮酒,没空闲谈!”答完接着抱起酒葫芦,径自而去。待快行至路的尽头时,几句诗从车上传来,声音不大,气息却持久不断:
行无辙迹,居无室庐。
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嵇康点头默赞,与向秀接着前行,萦绕在两人间的沉闷气氛随之荡然无存。
“方才那人真是有趣。”向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