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嵇康来到钟府,被安置在曾住过的客房。钟会请大夫为他诊治,每日茶饭汤药不少,伤势也渐渐好转,却始终见不到钟会的影子。嵇康知他怨恨自己,也不急于一时。只是几日下来,夜夜梦中都是曹璺的身影,不是在洛水中挣扎,就是在狼爪下颤抖,他想上前相救却始终触不到她,每次都从梦中生生急醒。这日,他又梦见曹璺站在面前,一辆马车朝她疾驰而来,自己想飞身上前,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腿,眼看着马车就要倾轧上去……
“亭主,亭主!”他一个激灵挺起上身,冷汗直落,待看清自己身在何处,才呼出一口气来。
“公子,你醒了。”岳山边帮他倒茶边说,“我也不知该不该告诉你。钟府下人方才来报,说亭主命红荍姑娘来为你送药,此刻就在府外。你看……”说着瞅向嵇康。
“让她把药放下便走吧。”
“嗯,我去告诉她。”岳山来到府外,果见外面有位粉衣女子。他微红着脸,上前道:“红荍姑娘,你将药给我便是。”又朝女子脸上看去,谁知刚看了一眼便惊住了。
粉衣女子慌忙给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我家亭主命我务必亲自将药交到嵇公子手里,你还是带我进去吧。”
岳山明白她的用意,高声道:“也罢,送了药便速速回去,跟我进来吧。”粉衣女子连连答应,与他一起走进钟府。
“公子,人到了。”岳山将粉衣女子带进屋内,转身出去将门轻轻关闭。
“我不是让她放下药便……”嵇康坐在桌边饮茶,不悦地扫了一眼粉衣女子,手一抖将清茶泼在桌上。
“你,你……”
“我来看看你,可好些了?”粉衣女子说着将药放在桌上。
“亭主,你不该来此。”嵇康以袖掩过水痕,转身侧对着曹璺。
“为何不该?”
“若我没记错,你与士季不日就要成婚,此时应在闺中待嫁,不宜抛头露面。”
“你就那么想让我嫁给他?”
“呵,如何是我要你嫁,明明是你写信与我,说要和士季双宿双飞。”
“写信?我并未写过任何书信。”
“自己做下的事竟不敢认么?你曾写信与我,说对我只是一时情迷,士季才是你刻骨铭心之人,让我不要再纠缠,还将我赠你的玉佩摔破,从此与我恩断情绝。”他越说越激动,仿佛旧事重回眼前,锥心般的疼痛又一次袭上心头。
“我从未给你写过书信。你赠我的玉佩,是士季哥哥告诉我你成婚那日失手摔破,之后便不翼而飞了,怎么又会退还给你?”
“士季告诉你,我已成婚?”嵇康觉得不可思议。
“正是。那日他来府上找我,要送我一支金簪作为生辰贺礼。我恪守与你的约定,未收他的礼物。他告诉我,说你归家之后便娶了青梅竹马的女子。我听了,一病三月,病好了便到山阳找你,途中遇到一位少妇,将她当作了你的妻子。我本也不愿相信,可你当日不辞而别,归家之后又一直杳无音信,我才会……”
“不辞而别?我归家前曾捎信与你,让你府上门房交给红荍。信中要你好好等着我,待你及笄之后,我定会前去提亲。此后,我一连给你去了五封书信,你一封也未回,直到那封绝交信。”
“我从未收到过书信,你若不信,随我去问问门房便知……可是,他为何要私藏书信?究竟是何人授意?”曹璺搅着手帕陷入思索,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腰间取下自己的那块“金镶玉”佩,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不由惊道,“这不是我的玉佩!我的那块缺口在左边,这块却在右边,我之前竟没发觉!”
嵇康也从怀中掏出自己的玉佩,见缺口在左,确是曹璺的那块。他当日见玉佩被退还,气得一病不起,也没仔细瞧过此物,竟将摆在眼前的事实生生错过。
“那日士季哥哥帮我拾起玉佩,我只顾伤心也未在意,后来便发现少了一块。之后我从山阳回来,他要了我抄的诗词说要回去细读,我便给了他。如今看来,他定是模仿了我的字体写信给你,好叫你死心。”
嵇康听了这许多,回想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终于了悟,不由一阵心惊。钟会深得父亲钟繇书法真传,尤擅描摹他人字迹,时人赞为“大小钟”。此事他也知晓,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钟会为了得到曹璺,竟用此技做出如此令人不齿的卑鄙行径。当日钟会一前一后两封书信,可谓两剂猛药,分寸拿捏得当,令他不得不信。如今想来,他实在交错了朋友,轻信了小人。
转身看向曹璺,见她正一脸了悟地望着自己,两人不禁对视苦笑,百感交集。原来,这么久以来所遭遇的一切,皆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场爱情里的伤心人,岂料对方所遭受的苦并不比自己少一分。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