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鼓着腮帮子说好吃。
饭后,杨芷先陪杨萱回到玉兰院,又溜达着去了西跨院。
王姨娘正吃晚饭,见到杨芷,连忙招呼道:“姑娘吃饱没有,正好给你留了只鸡腿,快趁热吃了。”
炕桌上摆着四道菜,两荤两素,跟正房院的并无差别,只份量上少了些。
正中的碟子上便盛着半只素鸡。
杨芷侧身在炕边坐下,笑道:“姨娘快吃吧,我刚也吃了,母亲给我和萱萱每人一只鸡腿。”
王姨娘知道辛氏绝不会在吃穿上亏待杨芷,遂不多劝,极快地吃完饭,打发丫鬟欢喜撤去碗筷,沏来热茶,笑问:“太太怎么想起贤良寺来,是打算去上香?”
杨芷道:“不是,今儿夏公子带了几枝腊梅,我想起贤良寺也种着腊梅,正好萱萱想吃素鸡,就让李显跑了一趟。”
王姨娘恍然,“我看夏公子时常往家里来,他学问到底怎么样,家里是做什么的?”
“学问应该是极好的,听父亲说,比大哥要胜一筹。”杨芷微低着头,脸上呈现出浅浅羞色,“家里倒是普通,祖籍是山东文登,圣上登基那年进的京,将户籍落在京里。父亲早已亡故,母亲还健在,另有一兄一姐。”
王姨娘唇角露出几分讥诮,“确实算不得好,腿上的泥点子还没弄干净呢,这样的人家结交不得。”
杨萱诧异地问:“为什么?”
王姨娘细细道:“你想,夏家是渔民出身,才进京十余年,肯定满嘴的鲁地话,你能听得懂?就算是口音改了,可夏家阖家没读过书,你想谈阳春白雪,她们说下雪不如化雪冷,这能说到一块去?更要不得的是夏家还出了夏公子这样的人才,全家还不得当眼珠子般看待,他要是急了恼了,估计全家人要一齐动手把你撕了。”
杨芷细细品味番,没作声。
王姨娘续道:“老话说得好,门当户对,传了上千年,这可不是白传的,自有十分的道理。我看顶好就是寻个读书人家,闲来无事还可以下下棋弹弹琴,能说到一块去……这事儿还是听太太的吧,好在你比二姑娘长两岁。”
杨芷明白。
辛氏为着杨萱着想,定然会费心替她挑个好人家。
否则的话,如果她嫁个浪荡子,杨萱岂不也跟着落面子?
何况,辛氏还不是那种看不得庶女出息的嫡母,总归不会在亲事上亏了她。凡事就由辛氏做主就是。
杨芷默默喝完杯中茶,起身告辞。
回到玉兰院,看看妆台上摆着的那只憨态可掬的木牛,吩咐素纹寻匣子收了起来。
等再下过一场雪,就到了腊八节。
过了腊八就是年,过年的气氛骤然热烈起来。
辛氏经过两个多月的苦日子,终于止了孕吐,精神旺盛了不少。她仍是把拟定礼单子的差事交给杨芷姐妹,她则吩咐着丫鬟仆妇或是采买过年用的灯火香烛等物品,或者拆洗桌布椅袱擦拭衣柜台面,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杨芷跟杨萱也不敢大意,不但比对了往年送出的节礼,又额外打听这几家可有添丁或者短了人口的,又或者家里出过什么大事犯忌讳的。
总之,两人力求做得尽善尽美,以减轻辛氏的负担。
这日,杨修文早早上了衙,辛氏打发文竹将杨萱唤了去,悄声道:“你三舅舅进京了,你随我去瞧瞧吧。”
杨萱既惊且喜,忙问道:“现在去吗,他住在哪儿?”
辛氏点点头,“不远,就在西江米巷后面的水井胡同。你另换件衣裳,不用太花俏,咱们早些去早些回。”
西江米巷在刑部和锦衣卫卫所附近,的确不太远,可那边出入的人龙蛇纷杂,并非太平之地。
杨萱想一想,将大红羽缎斗篷换成了石青色棉布挂着灰鼠皮里子的斗篷,将头上珠簪换成了寻常的银簪。
临出门前,把匣子里积攒的银钱用手帕包裹起来,再拿青布包袱卷着,提在手里。
辛氏瞧见杨萱的打扮,微微颔首,让文竹扶着上了马车。
因着天冷,前几天落的雪未曾化尽,车轮辗在上面略略有些打滑。
车夫不敢赶太快,只慢慢走着。
不过两刻钟,便走到西江米巷,从巷口拐往北面,有条极窄的胡同,就是水井胡同。
车夫小心地将车赶进去,缓缓停下来。
杨萱打眼一瞧,面前约莫七八间院落,都是黑漆大门,粉白色墙面,青瓦屋顶,看着模样都差不多。
很显然这是成片的典房。
万晋朝百姓住房除了买房和租房之外,另有一种典房,跟长租差不多。通常租期是十年或者二十年,租金也高,但是租赁期满,房主会把租金还给租户,就相当于房主将房子典当给租户,到了期限再赎还回来。
辛氏走到左边第三个大门处,上前用力拍了拍门,少顷里面传来拖沓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吱呀”被打开,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
岂不正是辛家老三辛渔?
“三舅舅!”杨萱开口招呼,一面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
辛渔一把抱起杨萱,很快又放下,乐呵呵地说:“小萱萱长大了,三舅舅抱不动了。”
辛氏笑嗔:“没大没小的,都多大了,还让人抱。”
这时,门里传出个温和的女声,“外头冷,都站在门口干什么,快请阿姐和萱娘进来。”
是三舅母陆氏。
杨萱曲膝行礼,“见过三舅母。”
陆氏牵起她的手,仔细端详她一番,笑道:“萱娘长成大姑娘,出落得更漂亮了。快,进屋喝盏热茶暖暖身子。”又对三舅舅道,“阿姐身子不方便,三爷稍微搀扶着些,地上雪水未干,别滑倒了。”
院子不大,方方正正的,正北面是三间正房,左右各有三间厢房,西墙根下放着口大瓷缸,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既无花草也无树木,空空荡荡的。
屋里陈设也简单,一张四仙桌,四把官帽椅,桌子上摆得都是粗制瓷器,有一只杯口掉了块瓷,露出个小豁口。
陆氏忙着沏了茶,给四人各自斟了满盅。
杨萱趁机看清了她的打扮。
丁香色的素面棉袄外面套着天水碧的夹棉比甲,底下是姜黄色的夹棉裙子。平整的圆髻上插了支银簪,再无其它饰物。
看起来非常寡淡。
杨萱只见过陆氏一次,就是回扬州奔丧那次。
虽然是在孝中,可陆氏穿着时兴的水田衣,梳着精致的堕马髻,发髻上戴一对青金石发簪,也是素净,却显雅致。
不像现在——就连家里的秦嬷嬷穿着都比陆氏体面。
好在陆氏气色极好,眉间眸底都带着欢喜,并无丝毫怨尤。
辛氏浅浅啜口茶,问道:“你们几时进京的,这房子花了多少银子?”
陆氏笑着回答:“先前我们就打算往京里来,东西都收拾好,正好又收到阿姐的信,三爷便催促着赶紧来……房子并不贵,花了二百两银子,赁了十年。十年后,这二百两原封不动仍还给我们。”
十年,二百两,合着一年二十两,一个月不到二两,倒是并不贵。
杨萱正默默核算着,就见辛氏从荷包里取出几张银票,铺在桌面上,“这是六百两,你姐夫让给的,做个小生意或者赁间铺面。”
“我不要,”辛渔腾地站起来,将银票塞回辛氏手中,“我有手有脚的,又识文断字,到巷口给人写信写讼书也能过得了活。”
“是呀,”陆氏接话,“我可以缝缝补补,总共就两个人,怎么也能挣口吃的。”
辛氏道:“你看这屋里,什么都没有,总得添置些器具摆设,京都不比扬州,三九天能冻死人,要准备好柴炭,做几床厚被子。过几天街上店铺要关张了,直到正月十八才开门,不得备上这一个月的柴米肉蛋?你要当我是你姐,就拿着。”
辛渔犹豫片刻,仍是摇头,“姐,我不要。我不是窝囊废,我靠自己也能立起来,能过得好。真的,不信你就看看。如果你实在给我,那就是看不起我,认定我是个废物了。”
话到这份上,辛氏不好再坚持,无可奈何地收了银票,起身道:“我到里间瞧瞧,屋里什么样儿。”
陆氏忙过去扶住她,“阿姐当心,这里有处门槛。”
待两人进了里间,杨萱走到辛渔面前,悄声道:“三舅舅,我能看得起您,”将手里包袱卷交给辛渔,“这是我攒的银子,不是给您的,是想让您在院子里种棵桂花树,养两盆茉莉花,再支个秋千架。下次我来的时候就有东西玩了。”
辛渔胸口一滞,抬手揽住她肩头,低声道:“萱萱的心意舅舅明白。舅舅手里有银子,真的,舅舅这么聪明能干,哪能缺得了钱花?但是,现在不能露出去,得过几年才成。”说罢,思量片刻,拔下头上竹簪,轻轻一拧,簪头跟簪身分成两截,簪身竟然是空心的。
辛渔笑一笑,“你瞧,舅舅的钱都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