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痴情人也

绣花包被、虎头帽、袄子、棉衣、裤子、袜子、虎头鞋……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齐全崭新,均是上等料子。

“果然是给孩子的!”潘嬷嬷一拍手,并不意外,笑说:“夫人,这个叫催生礼,是在临盆前,娘家送给女儿的。认真按规矩,除了孩子衣物之外,还有给您的食物。姜府上必定考虑路途遥远,食物存不住,才只送了衣物。”

姜玉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不禁心里一暖,颇为动容,暗忖:

姜姑娘的父亲,如果用前世的眼光看待,令人气愤、伤心、失望,难以谅解;

但如果用乾朝的眼光看待,他却不算坏——女婿家犯事败落,他并未嫌弃,亦未袖手旁观,而是鼎力相助;女儿遭流放,他时常修书勉励,寄银票、送催生礼。

继母为了亲生女儿的婚事,焦头烂额,若无父亲主张,世上有几人关心屯田女犯呢?

一时间,姜玉姝百感交集。

裴文沣见状,好笑地问:“怎么?高兴得呆了?”

“太意外了。”姜玉姝若有所思,轻声说:“我远离都城,让父亲牵肠挂肚,心里很过意不去。”

裴文沣眼里流露怜惜之意,安慰道:“总有一天会回去的,到时再孝顺侍奉姑父也不迟。”

闲聊几句,姜玉姝迫不及待,紧张问:“表哥,不知现在战况如何?庸州被夺回来了吗?”

郭弘哲忧心忡忡,“听说是腊月中旬开战的,马上过年了,还没个结果吗?”

裴文沣摇了摇头,凝视满脸忧切之色的表妹,“尚无确切消息,县衙也非常焦急。如果捷报到了,我会告诉你们。”

姜玉姝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去战场一探究竟,“唉,交战快十天了,至今没个准信,真是要急死人。”

“放心,此次援军充足,无论结果如何,敌兵都无法踏进西苍半步。”

无论结果如何?

姜玉姝听着刺耳,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们肯定会赢的!”

我们?你和谁?你的谁?裴文沣微笑,“当然。只盼早日大捷,边塞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免得一年到头提心吊胆。”

“就是啊。”郭弘哲和潘嬷嬷同时叹气。

姜玉姝关心则乱,连月寝食难安,忍不住怀疑表兄故意隐瞒了不妙的事实。

于是,当裴文沣道别并迈出厅门走远时,她一冲动,起身大喊:

“表哥!”

裴文沣闻声止步,转身见她迈出门槛,疾步返回,“慢点儿,怎么了?”

姜玉姝扭头摆摆手,示意潘嬷嬷和小叔子稍等。她立在檐下,开门见山,小声问:“听你刚才的语气,难道出了什么巨大变故?我们败了?”

“此话怎讲?”

裴文沣愣住了,回神即叹息,无奈说:“目前确无准信,敌我尚未分出胜负。姝妹妹,耐心等着,少胡思乱想。”

“真的?”

“骗你做什么?莫非我把心掏出来,你才相信?”裴文沣目不转睛。

姜玉姝松了口气,“信!我信!我始终相信,大乾会赢的。”

“即使输了,你也不必惊慌害怕。”裴文沣靠近,低声说:“有我在,断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姝妹妹,我、我……”他语塞,仓促思索措辞。

这下轮到姜玉姝愣住了,她一回神,发觉两人靠得太近,下意识后退几步,无言以对,尴尬说:“表哥公务繁忙,我不打扰了,你快忙去吧。”

裴文沣脸色一变,沉默半晌,近乎耳语地问:“如果他回不来了,你怎么办?”

姜玉姝也脸色一变,满心不悦,皱眉反驳:“别咒他!他身手高强,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到时,只要你愿意,以后我会照顾你。”裴文沣郑重承诺。

姜玉姝坚定摇头,一字一句,严肃表明:“不敢给表哥添麻烦,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并且,他绝不会抛下妻儿不管的。”

“姝妹妹,你——”

“你变了,变了太多,简直像个陌生人。”

裴文沣大失所望,伤心之余,百思不得其解,困惑质问:“海誓山盟,我一直铭记于心,苦读十年拼命用功,金榜题名,既为了前程,也为了配得上侍郎千金、让你一辈子风风光光……难道你忘记了吗?”

姜玉姝怜悯痴情人,暗暗不忍,却不得不狠下心肠,坦率答:“没错,我变了。从前的许多事,我渐渐记不清了。”

“物换星移,这世上,青丝会熬成白发,沧海可变桑田,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表哥,你走吧,我不值得你伤心。”语毕,她转身,潘嬷嬷飞快来搀,扶她回房。

裴文沣失魂落魄,木雕泥塑一般,面无表情。

次日傍晚·庸州城郊山脚

“吁!”郭弘磊下马,打了个手势,众兵丁尾随,潜入一片树林休整。

激战多日,一路杀敌,个个精疲力倦,从千余人减员为八百余人。

郭弘磊身负几处轻伤,低声吩咐:“此地距离庸州城四十里,遵照将军命令,咱们休息一晚,养精蓄锐,明早攻城!”

“这一仗,成与败,就看明天了。”

袖口滴血,郭弘磊却浑然不觉,一边反复琢磨攻城之法,一边警惕审视周围,同时吃干粮果腹。

幸而,旁边的同袍瞥见了,立即提醒:“弘磊,你的手在流血,怎么回事?伤哪儿了?”

“唔?”

郭弘磊依言低头,看了看,咽下冻得硬邦邦的干粮,单手解开铠甲袖扣,纳闷说:“我看看。”铠甲袖挽起,露出小臂一处伤口,不长,仅寸余,却深得皮开肉绽,血淋淋。

同伴们狼吞虎咽吃干粮,关切说:“啧,肯定是被敌兵用刀尖刺伤的!”

“看吧,铠甲破了个口子。”

“赶紧上药包扎,别冻坏了胳膊!”

郭弘磊颔首,取出姜苁金疮药,熟练为自己处理伤口,三两下包扎严实了,感慨道:“天太冷,冻得人麻木了,竟一直没觉得疼。弟兄们小心些,互相关照着,可别像我,受伤而不自知。”

“这是自然,理应互相关照。”

“嗳哟,这鬼天气。”壮汉们成群,坐在雪地里,犯愁交谈:“实在太冷了,万一遭遇狂风暴雪,别说人,马也受不了的,到时怎么杀敌?”

“怎么办?尽人事,听天由命呗。”

“咱们东奔西走,声东击西一整天了,不知新阳卫攻下滁节县没有?”

“新阳卫不至于那般无能吧?咱们引开了敌援,他们趁乱还夺不回滁节吗?”

郭弘磊泰然自若,冷静说:“万一遭遇狂风暴雪,咱们行动不便,敌人也躲不过,端看谁的拳头硬了。”

“当然是我们!”

“北犰小贼,乌合之众,几十个部落头领之间,难以齐心,根本不是咱们的对手!”

“开战一天,不知北犰的主力移到了何处?击败主力,其余贼兵便是一盘散沙,估计不战而败,溃逃回草原。”

千余人奔波整日,短歇两刻钟。郭弘磊起身,整理马鞍,吩咐道:“此处距离滁节县不足二十里,急行军,天黑之前必须进城!按事先的安排,弟兄们应该已经把粮草送去那儿了。”

“是!”

“走吧,这荒郊野外的,一停下来,冻得人受不了。”

郭弘磊一马当先,催马低喝:“驾!”

千余骁勇善战的骑兵,紧密簇拥头领。

决战前,郭弘磊跟随潘奎等人,曾多次渡江潜入庸州,早已摸清地形,熟门熟路,于天黑前,悄悄把手下带到了滁节县城之外。

不料,尚未入城,却遥见一伙敌兵在截杀运粮队,新阳卫的兵马拼死阻拦,双方混战。

郭弘磊定睛一望,拔刀策马,喝令:“岂有此理!贼兵正在抢劫咱们的粮草,弟兄们,随我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杀!”

众铁骑怒气冲冲,战马飞奔,大吼:“北犰贼,纳命来!”

“连老子的粮草都敢抢,简直活腻了!”

“送上门来的人头,一个也别想逃。”

片刻后,铁骑冲入战场,迅速扭转局面,数百敌兵毫无招架之力,被全歼。

欢呼声中,新阳卫的小头领策马靠近,气喘如牛,抱拳说:“兄弟,幸亏你们来得及时!”

郭弘磊还礼,“碰巧赶上了。滁节县攻下了吗?”

“刚攻下不久!”

隆冬腊月,对方却冒汗,一阵阵后怕,“大伙儿正忙着守卫堡垒、剿灭城中残敌,上头派我们接应粮草,结果半道遭抢!好险,差点儿没保住粮草。”

郭弘磊闻言放下心,“恭喜诸位,顺利夺回第一处要地!”

“嗳,你们才是开路先锋,我们新阳卫尾随,要是攻不下滁节,岂不显得太无能了么?”对方小头领擦擦汗,心直口快。

郭弘磊被铠甲掩住的脸莞尔,并未接这腔,而是提醒道:“北犰粮草紧缺,天快黑了,咱们得尽快进城,免遭贼兵围攻。”

“走!走走走!”对方赞同点头,忌惮环顾四周,嚷道:“弟兄们,手脚麻利些,赶紧进城,再逗留县郊,恐怕还会遇见贼兵。”

于是,赫钦与新阳两卫的骑兵,护送第一批粮草,以急行军之速,浩浩荡荡进入滁节县。

进城后,骁骑营仍不得空闲:马匹歇息吃草,兵丁则举着火把,协从新阳卫,掘地三尺搜剿残敌,忙碌探查后,才挑了几所安全民宅,休息过夜。

敌兵烧杀抢掠,县衙早已在当年城破之日被烧毁,民宅亦遭殃:值钱物品被洗劫一空,里里外外被祸害得乱糟糟,断壁残垣,破桌烂椅,遍布灰尘与蛛网。

寒冬夜里,众将士冷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郭弘磊无法,只能嘱咐捡拾破桌烂椅等木料,架起几堆篝火,团团围坐取暖。

“噼啪”声中,篝火熊熊燃烧,驱散了严寒。

众兵丁席地而坐,纷纷翻出干粮,拿去火上烤,苦中作乐,“嚯,好香!”

“香?你小子把吃的烤焦了。”

“我这个就烤得刚刚好,都学着点儿吧。”

聊着聊着,不可避免的,他们开始抱怨嘀咕:“粮草不是跟上来了么?伙房怎么回事?咱们连稀粥也吃不着。”

“莫说稀粥,连口热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