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唇枪舌剑

郭弘磊莞尔,弯腰给病人掖了掖被子,叮嘱道:“若想考取功名,可不能心急。歇着吧,养好身体再用功。”

“知道。”郭弘哲闭上眼睛,满脑子想着功名一事。

郭弘磊掩上房门,抬手示意,夫妻俩回屋商谈。

天色昏昏,东屋里烛光摇曳。

“下雪前?”姜玉姝皱眉沉思。

郭弘磊神色凝重,缓缓道:“对。朝廷限期一年内收复庸州,时日不多了,晚些,良药恐怕派不上最重要的用场。”

姜玉姝定定神,解释道:“并非不乐意,而是太赶了。秋收在即,西苍十一月初即下雪,姜苁耐得住风雪严寒,但庄稼耐不住,必须抢在霜冻之前收割。”她苦恼表明:

“两件大事撞一起了,分身乏术啊。”

郭弘磊搂住她,轻轻抚摸其隆起的肚子,好奇摸索,欣喜不已,低声说:“放心,这一点我已经禀明将军,过两天,医帐会派人相助,你只需安排方胜教导配制姜苁膏,无需动用其余人手。”

姜玉姝松了口气,“行!安排得开,我就不头疼了。”顿了顿,她眼睛一亮,期待问:“那,到时你会不会跟着回来?”

“不大可能。”郭弘磊一声叹息,“今天这趟,原本是另一队弟兄的差事,曹达碰巧在他父亲那儿听见了,热心肠,才换由我们来办。”

姜玉姝感激道:“今天幸亏曹公子帮腔,够仗义的!哎,他似乎和万斌有仇?”

“是有仇。据曹达说,他与万斌的独子万璋势同水火,斗得你死我活,长辈担心闹出人命,才勒令其投军。”

姜玉姝一怔,“难怪了,他刚才一直明讽暗刺的。不知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

隔着衣裳和肚皮,郭弘磊小心翼翼地抚摸孩子,简略告知:“曹家是西苍望族,世袭武官。万斌则因为堂妹嫁给了贵妃的表弟,逐渐成为庸州新贵。”

“两家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数年前,万斌调任为西苍知府,其子万璋跟随,仗势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与曹达及其朋友在赌坊、酒肆、妓院等场合,屡次争执,从吵架到斗殴,势不两立。”

赌坊?酒肆?妓院?吃喝嫖赌?姜玉姝恍然,心想:原来,是本地衙内与外地衙内之间的较量。

郭弘磊搂着妻子,继续说:“三年前,曹达看上一个花魁,正捧着,却被万璋硬抢了去,花魁被凌辱至死。曹达一怒之下,险些活活打死万璋,曹家费尽周折,才平息事端。”

姜玉姝叹了口气,“曹公子是个重情义的。但万家的靠山是贵妃,他今天帮咱们挤兑万斌,会不会遭报复?”

“不会的。”郭弘磊安抚道:“据可靠消息,宁王图谋造反,败露后被废除亲王爵,贵妃为同谋,已经被打入冷宫。否则,万斌今天绝不会善罢甘休。”

“贵妃一党倒了?”

“争储二十余载,败了。”

姜玉姝莫名紧张,“那这下,储君之位想必是嫡长皇子的了?”

“尚不确定。按例,册封太子时,往往会大赦天下。”

姜玉姝脱口而出,“横竖早晚都得传位,皇帝不如早日册立太子,稳定人心!”

“静观其变吧。”

少顷,郭弘磊估摸着时辰,无奈说:“我得回营交差了。”

姜玉姝垂眸数息,飞快振作,起身道:“走!我送一送你们。”

郭弘磊搀扶身怀六甲的妻子,无比内疚,低声说:“我有空再回来。”

须臾,夫妻俩迈进堂屋时,曹达正说得兴起,眉飞色舞,掰着手指头细数,鄙夷叹道:

“逢年过节,必须送礼,而且礼不能轻。他手下的官员可倒霉,为了送礼东挪西借,当面殷勤赔笑,背后破口大骂。”

“另外,他父母过寿、他夫妇俩过寿、他的妻妾生了二十多个女儿、年年纳妾、年年嫁女儿——甚至,他父母病逝后,还曾办冥寿,贪婪至极!”

“从前,万斌是‘庸州第一贪官’,现任西苍知府,就变成了‘西苍第一贪官’,巧立名目,变着法儿搜刮财物。每次上都城,马车满载金银珠宝,阿谀打点,所以才能一再升官。”

郭家人同仇敌忾,听得津津有味,忿忿问:“那等贪赃枉法的狗官,竟顺顺利利的?”

“唉,老天无眼呐。”

曹达大马金刀坐着,一拍桌子,昂首道:“谁说老天无眼?善恶终有报!万斌妻妾成群,女儿也成群,却只有一个儿子,叫万璋。哼,老百姓背地里嘲笑——”他余光一扫,发现郭弘磊夫妻,讪讪打住了。

姜玉姝顺口问:“嘲笑什么?”

“咳,没什么。”曹达起身,不由自主,低头整了整戎装。他知道姜玉姝乃侍郎之女,且敬佩其大度与坚韧,神态便端正许多。

邹贵等人听了半晌,万分好奇,眼巴巴地央求:“老百姓嘲笑万斌什么?曹公子,说来听听吧!”

“求求您了,好歹把要紧的说完。”

“小的特别好奇,今晚睡不着觉了。”

“必定嘲笑万斌贪婪缺德,所以命中缺儿子!”

……

姜玉姝笑了笑,“瞧把他们给急的!你就大概说说吧,要不然,他们会绊住你回营的腿。”

曹达乐呵呵,清清嗓子,含糊告知:“其实也没什么。万斌有二十多个女儿,自古生女儿叫‘弄瓦’,老百姓就嘲笑他家多‘瓦窑’,万府便是‘万瓦窑’。又因为他给儿子取名‘璋’,所以、所以……”

他停顿,悄悄瞥了瞥姜玉姝隆起的肚子,心存顾虑,迟疑不语——

姜玉姝闻声回头,顿时惊喜交加,讶异问:“你怎么回来了?探亲还是有差事?”

“办差。”郭弘磊风尘仆仆,大踏步赶到妻子和弟弟身边。

五六名边军从天而降,数百村民纷纷扭头,均视其为救星,欣然道:

“太好了,郭家壮丁回来了!”

“救星呐。”

“让他同官府交涉去,没咱们的事儿了。”

郭弘磊下颚绷紧,扫视跪了一地的家人,勃然大怒,锐利目光隐露杀气,审视在场唯一有座的官员。

万斌打量高大英武的年轻人,被盯得不自在,坐直了,明知故问:“你是何人?明知一众官员在此办公,竟敢踹门?”

“简直放肆!”州府小吏口干舌燥,刚才埋头呵斥呼喊求情的村民,嘈杂中,他并未听清郭弘磊宣称“我家人”,将其当成低等兵丁,抬高下巴喝问:

“粗鲁莽夫,这位可是知府万大人,你们算什么东西?居然如此无礼,踹门横冲直闯,吃了熊心豹胆吗?”

郭弘磊毕竟年轻,震怒之下,面沉如水,攥着腰刀刀柄的右掌青筋凸起,看也不看小吏一眼,只盯着万斌。

姜玉姝回过神,不由得急了,生怕他咽不下气、当场发作,便轻扯其袍角,耳语告知:“我们没挨打,你别急,咱们先应付过去,待会儿再详细聊。”

郭弘磊抬手安抚住了家人,昂首,沉声答:“不才郭弘磊,敢问诸位大人,郭家到底犯了什么法?值得这般兴师动众,又是罚跪,又是杖责。”

“咳,并未定罪,也没杖责。”潘睿和刘桐一额头汗,悄悄使眼色,有心打圆场,却无力劝和仇家。

郭弘磊面无表情,对着熟人,实则质问仇家,高声问:“那为何数百村民跪地求饶?我们在村口听见哭声、讨饶声,误以为敌兵偷袭、正狠毒残害无辜,所以心急火燎赶来救人。”

“谁、谁残害无辜了?诸位大人在此,谁敢残害老百姓?你可别胡说。”州府小吏咽了口唾沫,顾忌郭家旧势,没敢再盛气凌人地呼喝。

郭弘磊怒火中烧,意味深长,淡淡答:“恐怕有人不清楚,以往北犰袭村掠杀时,乡民手无寸铁,老弱妇孺正是像这般惊惶哭喊求饶的。边军职责所在,我等必须火速探查。”

此言一出,在场官员脸上都讪讪的。

“你——”

“郭弘磊,刚才是不是你踹的门?”万斌黑着脸,陡生厌恶,暗忖:果然是现任郭家家主!这小子虽长得高大结实,但五官与跪着的病秧子相似。

姜玉姝登时提心吊胆,郭弘磊却毫无惧色,正欲答话,突听院门口响起埋怨声:

“唉唷,破门!简直破门!”

众人诧异扭头,见有个边军迟了一步,却敏捷挤到最前方,搭着郭弘磊肩膀,弯腰整理鞋子,满脸嫌弃,嚷道:“啧,这什么破门?差点儿绊得老子摔一跤,鞋子被刮了道口子!”语毕,他直起腰,端详一直狐假虎威的州府小吏,故作惊喜,大声问:

“哟?这位不是苟、苟——嘶,你叫苟什么?还是什么苟来者?”

村民们听出浓浓嘲讽之意,解气之余,险些笑了。

小吏瞪大眼睛,半张着嘴,畏惧后退两步,结结巴巴地说:“曹、曹公子?”

此人乃曾借居郭家养伤月余的曹达。

曹达当初身负重伤,足足卧床休养两个半月,才彻底痊愈,养得红光满面。他咧嘴一笑,摆摆手,豪爽道:“我自从投军以来,就不爱听‘公子’这称呼了,咱们认识多年,客气什么?直呼姓名得了。”

小吏憋屈赔笑,“曹公子说笑了。其实,在下姓朱。”

“啊?”曹达一拍额头,嘴角促狭弯起,歉意表示:“瞧我这脑子!不小心记错了,原来你不是苟姓,而是朱姓。”

姜玉姝垂首,忍俊不禁,余光一扫:周围人全低着头,有些憋得住,有些笑得肩膀发抖。

小吏笑脸一僵,难堪杵着,却因吃过许多闷亏,敢怒不敢言,暗骂:呸!这个瘟神衙内,怎么还没被北犰乱刀砍死?

万斌眯起眼睛端详,脸色更黑了,心里堵得慌,喝问:“曹达,原来门是你踹的?”

“万大人,久违了,小子给您请安。”

曹达笑嘻嘻,先是抱拳施礼,而后挠挠头,垂眉臊脸,懊恼解释道:“唉,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几个奉命来此办差,一进村便发现村民稀少,正纳闷,忽然听见惊恐求饶哭声,便猜测:糟糕,难道是敌兵袭击村庄杀害无辜?这还了得?我们忧心焦急,疾冲赶来救援,遇门挡路,我害怕迟一步就少救一个人,无奈只能踹门。”

众村民听了,大为动容,感激仰视边军,挨得近的人小声说:“军爷放心,一扇门而已,不要紧的。”

“回头修一修,接着用。”

“山里多的是木头,门板不值得什么。”

……

万斌脸色黑沉沉,眼睁睁看着俩仇家唱双簧,左一句“杀敌救人”、右一句“边军职责”,大义凛然……他满腔怒火,却不便发作,狐疑问:“办差?你们到这儿办什么差?”

曹达吊儿郎当一笑,不慌不忙,“抱歉,军中机密,禁止外泄,请恕不能相告。”

姜玉姝大开眼界,一边听曹达挤兑知府,一边趁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丈夫。郭弘磊听完缘故,更加愤怒,极力克制,严肃问:“不才也曾读过《大乾律法》,却不知其中哪一条哪一款规定流犯不准无偿办私塾?舍弟辛劳耕作之余,善意授课教化孩童,居然做错了?”

“哼,流犯本应该一心一意地屯田!”

万斌气势威严,责备指出:“郭弘哲不仅不务正业,而且不够资格,连秀才功名也无,拿什么‘教化’学生?”

郭弘磊挑眉,不答反问:“难道全天下私塾的先生统统至少是秀才?”

“你——你放肆!”万斌大腹便便,一激动便喘,本欲答“当然”,却心知:许多贫困之地,缺乏读书人,童生也当得私塾先生。

曹达拽了郭弘磊胳膊一把,状似打圆场,“万大人息怒,弘磊一贯好学,他不过是虚心求教罢了,您不教,也没什么的。”语毕,他提议道:“算了算了,知府公务繁忙,无暇赐教。这些难题,你回营请教窦将军吧,将军肯定乐意赐教!”

窦将军?赫钦卫指挥使窦勇?郭弘磊的靠山?万斌脸色一变,欲言又止,怒气填胸,却又顾忌窦勇——他虽是知府,却不敢草率得罪指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