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久别重逢

众目睽睽之下,翠梅心里叫苦不迭,急中生智,搪塞答:“我也纳闷呢。你们先忙着,我去帮忙沏茶!”说完,她果断扭头,一溜烟去了。

一行人各怀心事,慢慢走向凉亭。

姜玉姝猝不及防,头低垂,飞快斟酌措辞,既怕露馅,又怕拿捏不准分寸、造成某些误会……毕竟是姜姑娘深爱的人,我该如何面对他?

霎时,她千愁万绪,倍感苦恼。

裴文沣一路沉默,步伐沉重,余光频频瞥向旁边。

表哥穿着霜色绸袍,玉冠束发,宽袍飘飘,斯文雅致。

表妹却一身朴素旧衣裳,灰头土脸——不知情的外人,根本不信她是堂堂工部侍郎的嫡长女、尊贵千金。

两个小厮识趣地尾随,趁机凑近翠梅,后者却愁眉苦脸地摆摆手,示意先莫问。

不久,一行人跨进简陋凉亭。

姜玉姝和翠梅用渠水洗净手,一个沏茶,一个招呼道:“表哥,坐。”

裴文沣依言落座,凤目幽深。

对方沉默寡言,姜玉姝愈发忐忑,讷讷说:“喝茶。”她竭力冷静,打量半晌,忍不住问:“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是中暑了?还是病了?”

裴文沣端着茶杯,木雕泥塑一般,只眼睛转动,仔仔细细地端详她。

“公子一到西苍就上任,废寝忘食地处理公务,忙忙碌碌,累坏了身体。”小厮按捺不住,插嘴告知:“初时水土不服,病得瘦了一圈,入夏后几次中暑。您瞧,他这脸色,分明是又中暑了。”

姜玉姝登时皱眉,关切问:“反复中暑可不行,你们有没有带对症的药?”

“带了,在马车里。但须得水煎。”

姜玉姝抬头看看天色,犹豫数息,又问:“既然公务繁忙,不知你们是路过还是特地来探?能待几天?”

“我们追捕逃犯,一忙妥就来刘村了。案件尚未判决,估计待不了几天。”

裴文沣耳朵里“嗡嗡”响,死死攥着茶杯,手直抖,指节泛白。他汗湿鬓发,嗓音发颤,涩声道:“姝妹妹——”

翠梅等三人不知所措,最终退出凉亭,侍立亭外。

姝妹妹?

姜玉姝蓦地一怔,心里五味杂陈。

“姝妹妹,我来晚了。”裴文沣失魂落魄,胸膛剧烈起伏,万分歉疚与痛苦,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你心里肯定是在怪我,怪我没及时救你……但我绝不是故意不管你的!”

姜玉姝见对方脸色从苍白变为惨白,吓一跳,立即宽慰道:“我明白!我相信,你一定是有苦衷,我心里从未怀疑你的人品,真的!”

“你应该是中暑了,先别说话,快喝茶,那是解暑的。”

事实如此,姜姑娘心知一切由长辈做主,至死对表哥坚信不疑。

裴文沣一听,心酸至极,在暑热疾病、痛苦自责、无奈愤怒的折磨下,强撑病体的他忽然眼冒金星,旋即眼一黑,颓然昏迷。

“你、表哥?”姜玉姝大惊失色,仓促搀扶,并高喊求助。

当裴文沣清醒时,人已经躺在郭家厢房里。

厢房狭窄,仅有一榻和一副桌椅,并角落几个箱笼。但胜在整洁,家具陈旧褪色,却擦拭得干干净净。

暮色沉沉,依稀可闻人来人往说话声。

他坐起缓了缓神,头昏脑涨,掀被下榻,拉开门,一眼看见姜玉姝站在井台旁,正给自己揉捏酸疼肩颈,疲惫说:

“村野之地,处处简陋,须得设法好生招待表哥,切勿怠慢了贵客。”

贵客?

我算哪一种贵客?

农忙时节,汗滴禾下土,日夜皆辛苦,但眼看着一筐筐土豆堆积,人人喜上眉梢。

郭家人尤其兴高采烈。流犯屯田,倘若收成太差,是要受官府责备的。

姜玉姝有条不紊地忙着,突听见人说:“哎哟,这如何使得?庄主簿,您快请回凉亭歇息。”

“无妨。”庄松挽起袖子,率领官差拎起箩筐靠近,笑道:“我们负责称量,可粮食一时半刻收不上来,村里最少的人家也种了两亩,估计至少得挖个三天。横竖闲着,不如帮帮你家。”

姜玉姝赶忙起身,帷帽下脸颊晒得通红,感激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大热天的,你们不惯做农活,还是回凉亭去吧,外头晒得慌。”

“哈哈哈,哪里!我是庄户人家出身,从小干农活长大的。”

“总是待在亭子里,倒闲得发慌,晒晒更有精神。”几个平日相熟的官差乐呵呵,手麻脚利,干起活来,比郭家的老弱妇孺利索多了。

翠梅见状,悄悄附耳说:“看,咱家的那些野味和糕点,没白请他们吃!”

“嗯,值了!”小桃扑哧一笑,耳语附和道:“人多好干活,他们肯搭把手,咱们就能早些忙完。”

庄松自幼苦读圣贤书,拼力博取了秀才功名,对农活一窍不通。他蹲下,揪着棵藤,慢吞吞摘土豆,隔着三条垄,试探问:“咳,你那半亩红薯,什么时候能收?”

“等收完了土豆,就收它。”姜玉姝擦擦汗,熟练抖落黏着土豆的泥土、摘下、装筐,一气呵成。

“听说,你打算紧接着种第二茬?”庄松作为粮马县丞的主簿,尽职尽责地关注庄稼。

姜玉姝兴致勃勃,愉快告知:“没错!直接剪下现成的薯藤,收完这一茬,立马就能种第二茬,等秋天即可多收一回。”

“哦?那样成吗?据我所知,在西苍地界上,红薯历来都是一年一茬。”庄松狐疑皱眉,捧起几颗土豆,“而且,它远远比不上土豆,听说又容易害病,故老百姓一直不敢多种,生怕白忙活。”

“依我说,你也别白忙活了,专心种土豆罢,省事。”

不给种?

那怎么行?我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姜玉姝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停下动作,稍作思索,慎重告知:“现有的薯种确实欠佳。所以我从去年开始琢磨,请求刘县丞搜罗了赫钦各镇、西苍其它县、甚至附近州的薯种,分门别类,逐一比对,择优汰劣,选育——”她顿了顿,耐性十足,解释道:

“我弄了个新的,且种它几轮试试,或许会逐渐变好,也未可知。”

“这……”庄松把土豆放进筐里,目送迅速堆满的箩筐被抬走,满意颔首,严肃嘱咐:“只要郭家做好分内之事,按时忙完该忙的,琐碎闲杂官府不会管。其实,我并无阻拦之意,不过提醒一句而已。既然你心里有数,试就试吧,但切莫妨碍正经差事。”

姜玉姝松了口气,郑重表明:“放心,我明白,绝不会妨碍正经差事的!”

“这就好。”庄松便撂开了。他一边摘土豆,一边与郭弘哲谈论学问,聊以解闷。

这时,裴文沣赶到了刘村,一路打听着找去郭家,却久久无人应门。

询问清楚后,他一刻钟也等不及,什么也顾不得了,马不停蹄地赶往田间。

“吁!”因着是私事,便从镇上雇了一名车夫。

车夫勒缰,马车停在凉亭旁的空地上,提醒道:“农忙时节,田里人多着呢,还得接着打听,才能找到你们的亲戚。”

小厮掀开帘子,裴文沣正下车,却在听见“亲戚”二字时猛地一顿,身形晃了晃。

“公子?您、您不要紧吧?”蔡春唬了一跳,慌忙搀扶。吴亮帮着把人架到地上,担忧道:

“唉,天实在太热了,上回生病才痊愈没两天,现在多半又中暑了。”

裴文沣站稳,略缓了缓神,沿水渠疾步前行,急切张望,沉声吩咐:“别愣着,快去打听!”

“是。”两个小厮只得打起精神,跑下田里,寻了个村民打听,对方一听是郭家亲戚,爽快放下农活,热心引路。

少顷

村民抬手一指,大声说:“看,郭家的人在那儿!”带完路,他顺口好奇问:“郭家有四个壮丁投军,平日忙着剿灭北犰贼,得空才能回家。不知其中哪一个是你们的亲戚?是什么亲戚?”

吴亮避而不谈,“我看见了!多谢老兄。”

“不用谢,你们快过去吧。”村民没等到回答,也不生气,继续忙农活去了。

晌午,烈日当空,酷暑炎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