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齐人之福

“你怎么了?”林勤起身,诧异端详眼眶红肿的人。

小桃慌忙垂首,急中生智,含糊答:“雪天路滑,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伤哪儿了?”林勤靠近,高大健壮,牢牢挡住去路。

小桃却只想躲起来,擦身而过,边走边说:“没摔伤。”

“嘿,那你哭什么?眼睛都肿了。”林勤纳闷不解,定定目送纤瘦背影,想追赶,却又止步。

与此同时·柴房内

一张宽大旧方桌,两把椅子,小夫妻对坐。

桌上摆着文房四宝,窗台上两盆藤蔓,兔笼搁在墙边,三只野兔忙碌咀嚼草料,咔嚓咯喳,窸窣作响。

寒冬阴天暮色深,昏暗中,郭弘磊余光一扫,打破寂静道:“天快黑了。”

“嗯。”姜玉姝头也没抬,伏案写写画画。

郭弘磊提醒道:“该掌灯了。你这样书写,伤眼睛。”

姜玉姝仍未抬头,“火折子在砚台旁边。”

“你在忙什么?”郭弘磊右臂一探,拿起火折子。

姜玉姝总不抬头,“安排明春的屯田事宜。”

“还早着呢。”郭弘磊知道对方在生气,却不知她为什么生气,试探着问:“难道小桃这阵子一直闹着要去长平?”

姜玉姝蘸了蘸墨,“不,今天她是头一回提。”

“从今往后,若再有这种事,不必与我商量,你做主处置即可。”郭弘磊左肩负伤,行动不便,慢慢拨弄火折子。

姜玉姝到底不忍心,搁笔道:“小心伤口裂开,我来吧。”她起身弯腰,伸手去够,捏住火折子一端,一扯,对方却未松开。

“松手,给我。”姜玉姝使劲,郭弘磊也使劲,默不作声。

两人比体力,她必输无疑。

“你做什么呢?”姜玉姝微恼,目不转睛。

郭弘磊终于松手,叹道:“我只是想挨近看看你。果然生气了。”

“谁生气了?我才没生气。”姜玉姝利索吹亮火折子,点燃油灯。

郭弘磊挑眉问:“那为何板着脸?”

姜玉姝抬眸,忍无可忍,语调平平地问:“有朝一日,假如郭家东山再起,当律法允许时,你会享齐人之福吗?”

“你、你不想继续待在赫钦了?”姜玉姝瞠目结舌,大感意外,三步并作两步搀扶对方,讶异问:“你想去长平县?”

小桃不肯起身,点头如捣蒜。

论年纪,姜玉姝小两岁,体格也不如人。她用力拉拽,对方却执意跪地,只得作罢,叹气问:“为什么?凡事总有个缘故,你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我且听听。”

小桃两眼通红,泪水盈眶,仰脸哭着说:“奴婢无颜面对您,没脸待在这儿了。求您把奴婢撵去长平吧!”语毕,暗中煎熬数月的她撑不住了,捂脸痛哭。

“怎么就‘无颜、没脸’了?”姜玉姝眉头紧皱,无奈蹲下,面对面地问:“咱们朝夕相对,我并未发现你犯过不可原谅的重大错误,家里乃至村里,熟悉的人都爱夸你。到底怎么了?”

小桃近日寝食难安,昨晚心虚得把铺盖搬去潘嬷嬷屋里,彻夜未眠,今早因着那个心照不宣的照面,彻底慌神了。她不知所措,忍着浓浓羞臊,颓然答:“少夫人冰雪聪明,应当已经看出来了,奴婢该死,竟对二公子有、有非分之想,罪无可恕,实在没脸待在赫钦。”

姜玉姝叹了口气,恍然道:“原来是因为这个?”顿了顿,她字斟句酌,温和问:“眼下并无外人,坦白说,依我猜,以二公子的家世与才貌,想必都中不少闺秀欣赏他。对吧?”

小桃一愣,本以为会遭鄙夷嫌恶或严厉斥骂,却不妨对方仍和和气气,诚实答:“对,这是难免的。但您放心,公子一贯端方守礼。”

面对如此形景,无论是否土生土长,做妻子的绝不可能不介怀。

但依乾朝律法,“妇人妒忌,合当七出”,为妻必须贤惠大度,一旦被人揪住“妒忌”的把柄,便败于下风,即使有理也辩不赢。

姜玉姝深吸一口气,定定神,迫使自己冷静,想了想,含蓄问:“你在侯府时贴身服侍,莫非已经和他、和他……嗯?”

小桃呆了呆,瞬间红头胀脸,飞快摇头,结结巴巴答:“没、没有!奴婢虽有非分之想,可公子从未、从未——从没有过。如果奴婢撒了谎,天打雷劈!”

“好好,别哭了,我相信你。”姜玉姝霎时松了口气,有感而发,烦恼唏嘘道:“自古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亦然。唉,都怪青年才俊太出色了,害得你如此伤心。”

小桃听得呆住了,稀里糊涂,茫然说:“这、这怎么能怪公子呢?明明是奴婢痴心妄想。”

姜玉姝振作起身,顺手硬拽起人,“起来,坐下谈!我早已不是侯府少夫人,又年纪轻轻,你下跪,是想折我的寿吗?”

“奴婢不敢。”小桃改为杵在桌前,罪犯一般惶恐侍立。

姜玉姝蹲得腿麻,坐着弯腰揉腿,稍作思索,严肃告知:“小桃,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你也清楚,郭家今非昔比,流犯身不由己,行动受制于官府,你想去长平,莫说我,就连老夫人也无法做主。”

“那、那怎么办?”小桃泪流满面,懊悔交加,绝望说:“您看出来了,估计翠梅也知道了,奴婢本不该痴心妄想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待在赫钦?”

姜玉姝摆摆手,压着烦躁耐着性子,平静道:“慌什么?放心吧,我能管住其余人的嘴,谁也不会宣扬的。其实,你们之间清清白白,根本用不着这般慌张。”

“可奴婢心里惭愧,明知您与公子——”小桃哽咽难言,沮丧内疚,“您待奴婢有恩,奴婢却不安分,愧对您的信任。”

假如靖阳侯府没倒,大凡勋贵公子,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金奴银婢簇拥着的?按乾朝规矩,婆婆没做错,甚至眼光挺好,派温良贤惠的丫鬟服侍儿子。

收通房、纳妾侍,我肯定一万个反对,可他呢?如果他乐意,我棒打鸳鸯吗?余生高举大棒,胳膊会酸的,心也累。

姜玉姝一阵阵烦闷,倍感无力,心飘悬在半虚空,不上不下。她一声长叹,强打起精神,嘱咐道:“安心待着,等我与你们二公子商量后,无论如何,会给你一个明确答复的。”也是给我自己一个答复。

“啊?”小桃猛抬头,脸色惨白,吓得跪下抱住对方双腿,恐惧哀求:“不!少夫人,求您千万别告诉公子,奴婢知道错了,求您悄悄儿地撵我走吧,不要告诉公子,求求您了。”说话间,她退开两步,拼命磕头。

姜玉姝吓一跳,忙架住人,皱眉道:“快别胡说了,我从无撵人之意。现在全家身不由己,无法随心所欲地往返长平、赫钦之间,谁也不能擅自出远门,连探亲都不允许。唉,你就别为难我了。”

这时,柴房外的郭弘磊再也听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