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夜里,当他们行至医帐前不远处时,风里突兀传来隐约的一句:“我就看不惯郭弘磊了,怎么着?”
霎时,四人面面相觑,郭弘磊迅速回神,眼疾手快,一把拦下意欲开腔的同伴,敏捷隐至暗处,疑惑探看:
前方走来一行七人,同为潘奎手下,个个身负战伤,手拎着药材,互相搀扶,随口议论:
“为什么看不惯?他没得罪你吧?”瘦者纳闷问。
高者撇撇嘴,悻悻然,理直气壮答:“靖阳侯府贪墨军饷,多么可恶?郭家人全是流犯,世上谁会高看罪犯?哼,郭弘磊一向孤傲,自视清高,平日闲暇便翻书,极少与咱们交谈。依我猜,他心里肯定瞧不起咱们!”
“我倒不觉得。”瘦者冷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响,哆嗦说:“我好奇,曾故意找他闲聊,他并未不理睬或不耐烦,斯斯文文,挺客气的。而且,常有人请他帮忙写家书,他总是爽快答应,也乐意帮着读信。人明明很好相处。”
其余几人乐呵呵,插嘴道:“靖阳侯府远在都城,听说早就被朝廷查抄了。啧,你俩简直狗拿耗子瞎操心!”
“哎,我这人懒,懒得想东想西,只知道郭弘磊武艺高强,上阵时,除了潘哥和他,我谁也不跟。”
“我也是!嘿嘿,跟随高手,既踏实,又容易夺敌首,多领几两赏银。”
……
他们渐行渐远,消失在黑夜里。
“岂有此理!”彭长荣脸色铁青,恨恨道:“同为潘大人手下,平日无冤无仇、有说有笑,背地里却是这副嘴脸!”
林勤冷笑一声,“小人嘴脸,上不得台面,呸!”
郭弘磊始终按住同伴,泰然自若,平静道:“有人说公道话,也有人打圆场,这已是出乎我的意料。你们不必气愤,权当不知情,日子照旧过。郭家的骂名,总会慢慢淡去。”
“……是。”
次日·晌午
潘奎歪在圈椅里喝热茶,慢悠悠问:“探亲呐?”
因为肩伤,郭弘磊吊着胳膊,站在桌前答:“上个月没回去,我家里人必定等急了。”
潘奎呷了口茶,沉吟片刻,点头道:“行吧。你受了伤,待哪儿都是休养。”
郭弘磊心思一动,试探着问:“几天?”
“你想待几天?”潘奎一撂茶杯,提笔蘸墨,开始写手令。
郭弘磊当机立断,一本正经答:“自然是听您的安排。”
“哦?哼,你小子……”熟能生巧,潘奎转眼便写好手令,顺手一递。
郭弘磊接过,定睛一看,惊讶道:“十天?”
“怎么?吓着你了?”潘奎头也不抬,继续写手令,一口气又写了三份,吹干墨迹后,抓起一递。
郭弘磊审视手令,“几乎不敢置信。”他接过其余三份,一目十行地扫视。
潘奎端起热茶靠着椅子,严肃道:“行了,少大惊小怪的!你们四个有功,其中仨还受了伤,却得不到一文钱的嘉赏,怪、怪——我虽没本事为你们请赏,但准几天伤兵探亲假,倒是可以的。”
“谢大人!”郭弘磊捏紧手令。
潘奎话锋一转,叮嘱道:“不过,期间如果有军务相召,你们必须随时立刻返回。”
“是!”
潘奎挥了挥手,佯怒笑骂:“避免过两日庆功宴上,你小子不肯喝酒,又得我费口舌解释!”
郭弘磊倍感内疚,正欲致歉,对方却催促道:“去吧,回去看看家人。”
“是。”
傍晚·刘村口
风停雪止,漫山遍野白茫茫,马蹄“咯吱咯喳”地踩雪。
“咱们突然回去,吓她们一跳!”彭长荣兴冲冲。
“天还亮着呢,你吓唬得了谁?”
“当然是小翠儿喽。”
郭弘磊单手握着缰绳,浑身有些发热,左肩一阵阵疼——
“巫大人。”郭弘磊与同伴一道,躬身行礼,神色沉静。
时日一长,众兵卒心知肚明巫海不苟言笑、注重礼节,故谁也不敢轻松说笑,个个中规中矩。
巫海负手昂然,扯开嘴角,微笑道:“都起来罢,日常见面无需多礼。”
“谢大人!”众兵卒拘谨干杵着,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看的,索性低头看雪地。
郭弘磊站在人群中,虽高大挺拔,却恰被更高大的壮实潘奎挡住了,安静旁观武官们交谈。
巫海没话找话,威严问:“战场可清扫干净了?”
歇息之前,我们不是已经详细禀报了吗?潘奎心里犯嘀咕,却责无旁贷,抱拳答:“按例,敌尸已坑烧,大乾英烈则一一记册入档,正陆续妥善安葬!”
在场的另一名百户,老罗接腔禀告:“此外,所有散落的兵器等物均已收集,全运回去了,交由军中处置。”
“唔,好。”巫海满意颔首,拍了拍潘奎的胳膊,赞道:“今日一战,你大败北犰藏踪蹑迹的高手,鼓舞士气,显扬军威。勇猛善战,很不错!”
潘奎免不了谦虚一番,“您过誉了。这是边军的分内之事,应该的。”
巫海叮嘱道:“辛苦一场,惯例该犒劳弟兄们,你们几个百户商量商量,定下了日子就报上来。”
“是!”潘奎和老罗一齐领命。
自始至终,巫海只在打照面时冲毛振微笑一颔首,而后便故作忙碌状,亲切与手下交谈,把外人晾在边上。
毛振心下了然,却不急不躁,温和道:“你们谈,我忙去了。”
“嗯?”巫海状似回神,挪近两步,热络问:“急什么?再聊会儿吧?大败敌兵,咱们一起庆贺庆贺,如何?”
“行呐,人多才热闹!”毛振笑眯眯,爽快道:“待会儿我指派个人过来,到时咱们好好儿喝几杯。”
“一言为定!”
毛振笑着点点头,带领自己的人识趣离去。
片刻后
巫海余光一瞥,皱眉问:“受伤了?为何不回去休养?”
“皮肉之伤,早已包扎了,不怎么碍事。”郭弘磊只得又解释一回。
巫海微微一笑,细长肿泡眼冒精光,听似关切,实则意有所指,含笑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按例,伤兵应该及时地休养,待伤势痊愈后,才能上阵杀敌。自古在军中,人人都得遵守规矩,无一例外。你明白吗?”
郭弘磊一板一眼,佯作没听出弦外之音,抱拳答:“明白。”
“明白就好。”巫海绷着不冷不热的笑脸,夸道:“我听说你杀敌时十分英勇,这不错。因此,你更得保重身体,以继续为国效命。”
“多谢大人关心,您过奖了。”郭弘磊谨言慎行,尽力避免无意中得罪对方。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小心。
当众隐晦敲打“不识抬举之人”一番,巫海才心气平顺,踱步离去。
哈哈哈,郭二公子,你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田波看足了热闹,偷偷幸灾乐祸,巴不得心目中的“狂妄纨绔”立即倒霉。
傍晚·营门
营门下马,乃军中铁律。
“吁。”潘奎率先勒缰,翻身下马后,自有亲信凑近接过缰绳与马鞭。
“郭弘磊!”潘奎昂首阔步,一一回应守营门兵丁的问候。
“大人?”郭弘磊疾走几步赶上,“您有何吩咐?”
风雪暮色里,亲兵会意,不远不近地尾随。潘奎环顾四周,见无外人,才皱眉问:“你小子是不是拒绝了巫千户的提携?”
郭弘磊早有准备,镇定问:“您是指亲兵一事吗?”
“对。”
郭弘磊便告知:“这阵子,我反复考虑,因自知愚笨,恐怕无力胜任——”
“少拽文,你直说结果,到底拒了没拒?”潘奎急性子地打断。
郭弘磊坦率答:“拒了。”
潘奎瞬间倒吸一口北风,瞠目结舌,扼腕质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我一再叮嘱你务必慎重,为何仍冲动回绝?”
郭弘磊一怔,如实相告:“前天晚上。您放心,事先我小心斟酌了措辞,委婉含蓄——”
“委婉没用,含蓄也没用!”潘奎步履匆匆,忧心忡忡,边走边压着嗓子训导:“小子,你得罪巫千户了,难怪他今日话里有话,分明是在敲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