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两地分隔

听起来,赫钦卫近期又与北犰交手了。

他们能参与追剿,想必并未负伤。

姜玉姝沉思不语,久久地目送。

边军走远后,庄松擦擦汗,先是凑近问:“你家的方大夫,可愿意救治村民?”

姜玉姝回神,不得不打起精神,正色答:“看,他正在救人,当然是愿意的。但如果方大夫回去了,弘哲也得跟着,算作医徒,行吗?”

“行!”庄松痛快答应,暗忖:郭家老三体弱多病,半天才摘两筐土豆,纵留下他也没用。

“多谢通融。”姜玉姝振作,交代三弟和方胜后,粗略收拾遍地狼藉,准备开始挖土豆。

庄松拖着被咬伤的腿,一瘸一拐,大声嘱咐:“三平,你立即安排人手,送伤患回去包扎,并告诉村里:咱们打了十几头野猪,凡是来此帮忙的人,皆能分到肉。”

“我马上去办!”刘三平风风火火,催促乡亲搀扶伤患上板车,亲自回村找帮手。

几乎全村齐上阵,足足忙碌五天,才收完了六十七亩土豆。

这天下午,郭家旁边的荒宅热闹非常,一筐筐的土豆被搬进院门,把屋里塞得满满当当。

庄松掸了掸纸张,愉快告知:“六十七亩地,共收土豆十一万六千余斤!其中适合作为粮种的,有十一万四千斤左右。”

“嗯,真不错!”

“算丰收了。”

“我家六口人,种它四亩、一年收两次,就不愁粮食了。”村民交头接耳,热切谈论。

庄松背着手,威严道:“此处离县城太远,粮种暂放在里正家和这荒宅里,倘若有谁胆敢偷盗,官府断不轻饶!”

“谁、谁敢啊?您放心,乡亲们万万不敢的。”刘三平赔笑道。

庄松哼道:“不敢最好。明早我便回县里禀报,你们安分等候,待商议定,官府自会派人来安排。”

“哎,是。那我们就盼着好消息了。”

郭家人在围墙边,一边收拾木料,一边听庄松□□,有说有笑。

姜玉姝瞅了个时机招招手,里正妻忙奔近,熟稔问:“才刚忙完秋收,就打算盖羊圈了?你们也该歇会儿。”

“我们本想歇两日,可天越来越冷了,听说赫钦往往下月便降雪,羊群得尽快安顿好。”

里正妻皱着眉,忌惮地问:“你真决定用这荒宅的后院盖羊圈?”

姜玉姝摇了摇头,“羊群是官府的,庄主簿发话了,他吩咐盖在那儿,我们得照办。”

“唉,那种地方——咳,其实也没什么,闹鬼只是传闻,世上谁见过鬼呀。”里正妻抱着胳膊,宽慰道:“况且,那一家子是被北犰贼杀害的,冤有头债有主,他们应该不会吓唬自己人。”

姜玉姝颔首道:“言之有理!不知庄主簿和你们说了——”

“他说了!等着,我这就去催。”里正妻会意地打断,转身喊道:“三平?三平?庄主簿有令,今天得教郭家盖羊圈。”

“知道,已经叫齐人手了。我前天一吆喝,当即有十几人乐意帮忙。”刘三平乐呵呵,心知大半乡亲都想巴结郭家。

姜玉姝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笨手笨脚的,没人教肯定弄不好。”

“唉,你们哪里‘笨手笨脚’?全是从小没干过农活而已。”里正妻挽起袖子,麻利扛起木料,招呼帮手们跟随。

紧赶慢赶,郭家终于抢在下雪前攒够了羊群一冬的草料。

整个十月,全家人盼望郭弘磊他们回来,却一直毫无音信。

苦等无果,秋风停,北风起,寒意刺骨。

十一月初·清晨

姜玉姝穿戴整齐,一推开窗,北风便裹着雪花扑面,冻得人发抖。

“又下雪了!”翠梅哆哆嗦嗦地梳头,“每天早起时,我都不想下炕。”

姜玉姝洗漱,十指冻得通红,一开口便冒白气,笑道:“冬天无需下地,忙完家里的活儿即可休息。”

“不成啊。”翠梅鼻尖泛红,使劲搓搓手,“棉袄棉被还没做好,炭也没烧够……哎哟,我得赶快!”

姜玉姝戴上雪帽,轻快道:“我去羊圈看看。”

“再过四个月才能看见羊羔,太慢了。”翠梅吸吸鼻子,跟随迈出房门。

小桃迎面走来,招呼道:“早饭好了,您快用吧,否则一会儿就凉了。”

“嗯。你们起得够早的,我是甘拜下风了。”姜玉姝脚步一转,余光一瞥,却见院子里有人在追跑:

“去去去!”

“奇怪,这到底是谁家的猫,怎么老是跑来咱们家偷东西?”郭弘哲困惑不解。

“潘嬷嬷说,昨晚就是它,挠花了装着腊鱼和腊肉的柜子!”邹贵跑得飞快,花猫却“嗖”地跃上围墙,瞬间逃走了。

邹贵气恼骂道:“有种你别逃啊!”

姜玉姝踱出堂屋,不太放心,提醒道:“三弟,刮风下雪的,你回房整理文稿吧,仔细着凉。”

“哦。”郭弘哲言听计从,一溜小跑上台阶。日子虽清苦,但家里和和睦睦,心气不再愤懑郁结,他便胖了些,脸颊冻得泛红,期盼道:“文稿已经整理了大半,年前应该能理完,可以作序了。唉,二哥究竟什么时候才回来?上个月忙,难道这个月也忙吗?”

两地分隔,音信不通,家人只能等候。姜玉姝暗暗担忧,面色却如常,温和答:“暂未可知。想必他是军务繁忙,无暇探亲,有空自然会回来的。”

“许久未见了,我真有些担心。不知他在军中过得好不好?”郭弘哲迈进门槛,偏头拍落肩上的落雪。

姜玉姝呼吸一顿,眼睛凝视虚空,轻声答:“总会好的。咱们再耐心等一阵子。”

与此同时·苍江岸边

郭弘磊昏迷不醒,鲜血染红了白雪。

“公子?公子,你、你一定要撑住!”彭长荣按住伤口,心急如焚。林勤红着眼睛,掏金疮药时手直哆嗦,飞快包扎完,吼道:

“走,咱们快回卫所!”

“哎——别咬人!”姜玉姝毫无防备,吃痛踉跄歪倒,一脚踏空,抱着男孩摔下陡峭渠坡,滚了滚,“扑通”落水。

始修于百年前的灌溉水渠,刘村世世代代不断地清理、挖宽,实际已成小河,水量丰沛,深处可达半丈。

两人不幸,恰落入深水湾。

幸而渠岸土壤湿润、草丛柔软,两人滚下时并未损筋伤骨。

姜大姑娘不识水性,但姜玉姝前世长在水乡,精通水性。落水时,她本能地屏住呼吸,双腿奋力踩水,小心翼翼地探手,揪住男孩后领,托着人冒出水面。

“咳咳,咳咳咳——爹?爹,快来救我。”男孩呛了两口水,咳得脸涨红,挥手蹬腿,恐惧哭唤亲人。

“嘘!别哭,当心引来野猪。我不是正在救你吗?”岸上野兽暴躁嚎叫,姜玉姝焦急扫视周围,别无良策,揪着人单臂划水,咬牙朝对岸游去。

须臾,她使劲把人拽上岸,躲进了渠坡的茂盛芋丛。

姜玉姝气喘吁吁,心如擂鼓,发觉胳膊生疼。她一边透过芋梗往外观望,一边挽起袖子,低头查看:

小臂近肘弯处,白皙皮肤上赫然一圈淤红牙印。其中,两枚虎牙的位置渗血。

姜玉姝把胳膊一递,板起脸,恐吓道:“你要是敢再咬人,我可不管了,就让野猪把你叼走!”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男孩抽抽噎噎,瑟缩后退,内疚嗫嚅说:“你不该拦着的,我想去找我爹。”

姜玉姝不容置喙,严肃道:“老实躲着,哪儿也不准去!你没看见野猪发狂了吗?它们蛮力一冲一撞,谁也挡不住。小孩子帮不上忙,少去添乱。”

“我没想添乱!”男孩委屈表示:“我只是想叫上我爹一块儿走。”

姜玉姝侧耳倾听岸上动静,随口问:“你娘呢?没跟着下地?”

“我娘?”男孩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呆呆答:“有一年夏收的时候,她病了,家里没钱抓药……她病死了。”

姜玉姝一怔,抬手揉了揉对方脑袋,叮嘱道:“乖乖待着,等大伙儿赶跑了野猪,咱们才能上去找人。避免添乱。”

“哦,也行。”男孩六神无主。

这时,岸上已乱作一团。

将近五十个壮丁,手持腰刀、柴刀、锄头扁担等武器,混战十几头野猪,吼骂声夹杂嚎叫声,嘈杂不堪,一时间竟难分胜负。

逐渐有人负伤,痛苦斥骂,暴跳如雷;野猪也挨了打,却并未退缩,仍是咆哮着横冲直撞。

田野灰尘碎屑四溅,人血与兽血滴落,均斗红了眼睛。

芋丛里的两人听得心惊肉跳,正扒着芋梗张望时,突有几个壮丁挥舞锄头与扁担,追赶一头受伤的野猪,胡捶乱打后,合力一踹——

“扑通”巨响,野猪摔进渠里,兽血霎时染得清水淡红。

公猪鬃毛竖起,重达两百斤,白獠牙翘起,负伤落水后立刻划水,游向芋丛,呼哧哼哧,狂躁凶狠。

姜玉姝猛一个激灵,拉着男孩站起来,飞快上岸,扬声提醒道:“这里有人!”

岸上壮丁气喘如牛,诧异问:“你、你们怎么没跑?”

“待这儿做什么?瞎添乱!”身陷混战的人十分不耐烦。

“赶快自个儿找地方躲避,我们没工夫——唉又来一头!”话音未落,他们不得不举起武器迎上前,手忙脚乱,骂骂咧咧。

姜玉姝顾不得对岸,因为渠里的野猪正往上爬。

“怎么办?它似乎想上来。”男孩步步后退,面如土色。

“快跑!”姜玉姝握住男孩肩膀往南推,抬手遥指远处,“看见了吧?那些全是村里的人,你快过去,同她们待在一起。”

“那、那你——”

“快去!”姜玉姝推了一把,男孩犹豫片刻,顺从地跑了,瘦小灵活,沿着水渠飞奔。

姜玉姝焦头烂额,仓促搜寻,迅速搬起村民嵌在旁边田里充作界线的石头,劈头盖脸朝正爬坡的野猪砸去!

“你得在水里待着。”姜玉姝孤军作战,无暇停歇,浑身湿漉漉,靠着一股勇气,险险击退了负伤的野兽。

渠坡土壤松软,野猪血流不止,滑了下去,一屁股跌坐水边。它抖了抖鬃毛,愈发暴躁了,后蹄使劲刨土,仰头瞪视,獠牙粗长。

姜玉姝搬了几块石头搁在身边,累得也坐下了,警惕俯视。

它不敢往上爬,她不敢转身跑……双方僵持住了。

“姑娘!”

“听说你落水了,没事吧?”

“原来您在这儿,唉哟,吓得我们四处找人。”男孩带路,郭家人匆匆赶来。

姜玉姝招了招手,无奈答:“水里有头野猪,我不敢离开。”

“啊?我瞧瞧。”周延和邹贵弯腰一望,与龇牙低嚎的公猪对视。

“它受伤啦?”翠梅猜测道:“看着像是快死了。”

姜玉姝摇摇头,“皮糙肉厚的野兽,没那么容易死。盯紧它,都小心点儿。”顿了顿,她闻声扭头嘱咐:“三弟,你俩就待在那儿,别过来!”

郭弘哲摆摆手,被胡纲搀着来迟了些,他脸白唇青,精神却不错,蹲在岸边打量野猪。

“糟糕了。”周延望着对岸,不安地说:“咱们人虽多,却没占上风,已有三四个受伤了的。”

交代同伴收集石头后,姜玉姝眉头不展,扼腕道:“耗下去恐怕更糟,野猪的体力耐力都比人强。”

“怎么办?”

吼声嚎叫痛呼声里,所有人焦急愤怒,却拿蛮力惊人的野猪没辙。

下一瞬,北面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

“谁?”年近五十的周延饱受惊吓,眯起眼睛眺望远方。

半大小厮眼尖,邹贵乐得直蹦,欣喜嚷道:“哈哈哈,是赫钦卫的将士们!”

“真的吗?”姜玉姝忙越过人群,踮脚细看:果然,一队约三十余名戎装将士,正沿着渠岸大道策马奔来。

小桃细细辨认,小声道:“咦?登、登——是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