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已是九月。
边塞秋风渐起,傍晚时分,苍江岸边风强劲,吹得赫钦卫军旗烈烈飘扬。
“去吧,按时返回即可。”潘奎搁笔,递上一份手令,仰脖灌了口茶。
郭弘磊接过,抱拳躬身,“多谢大人,属下一定如时返回!”
“哼,归心似箭,是吧?”潘奎窝在椅子里,揶揄问:“刚交完差,你们就不能等明早再动身吗?”
郭弘磊坦率答:“属下不太放心,想尽早回去看看。”
“虽说刘家村近,但赶夜路也要小心,谨慎些。”紧接着,潘奎却板起脸,话锋一转,威严道:“你们四个年轻人身强体壮,既熟悉路,又刀箭齐备,沿途还遍布弟兄巡夜,理应平安。要不然,简直是丢我的脸!”
郭弘磊朗声表示:“一定尽力不给您丢脸!”
“唔。去吧去吧。”潘奎挥了挥蒲扇大的手掌。
片刻后
“走喽!”彭长荣提着两个包袱,兴冲冲催促道:“哥,快点儿!”
彭长兴盯着亲弟弟,纳闷问:“只歇一天,明天酉时前必须赶回来。你何必收拾行李?”
林勤也提了两个包袱,解释道:“咱们把破了口子的衣服带回去缝补缝补。”
“哦。”彭长兴恍然大悟。
彭长荣脱口道:“我找小翠儿帮忙!”
“哟?小翠儿?”彭长兴挤兑亲弟弟,“待会儿你当面喊她试试,我想听个响亮耳光声。”
“哈哈哈”
郭弘磊牵着马,昂首阔步,眼里满是笑意。
“笑什么?这有什么可笑的?”彭长荣讪讪嘀咕,牵马挤到郭弘磊身后,“公子,您听听,他们整天就知道嘲笑人!”
郭弘磊心知肚明,一本正经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何不敢尝试?但我劝你别当众喊,当众挨耳光,多尴尬。”
“哈哈哈”林勤和彭长兴压着嗓子,前仰后合。
彭长荣脸红耳赤,心一横,“既然公子有令,那我回去一定试试,丢脸就丢脸吧。”
“好!”郭弘磊大步流星,到营门前挨个递上腰牌与手令,获准远离营门后,方可骑马。
四人上马,其中两人举着火把,郭弘磊策马喝道:“驾!”
四匹马嘚嘚跺地,转眼便奔进暮色中。
戌时中·刘家村
窗半开,姜玉姝沐浴后,长发半披散,倚着窗,仰望夜空中的一弯峨眉新月,随口吟道:“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今儿九月初三,怎么可怜啦?”翠梅正在纳鞋底,关切问:“姑娘是有烦心事?还是身体不适?”
姜玉姝忍俊不禁,懒洋洋答:“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位诗人的诗句,他诗中的‘可怜’,是‘可爱’的意思,赞美风景。”
“原来如此。”小桃放心地继续忙活,“您没事就好。”
“吱嘎”一声,小桃推门进入,端着小托盘,私底下称呼照旧,招呼道:“奴婢试着熬了些桂花芋羹,少夫人,您尝尝?”
姜玉姝扭头答:“好啊,先搁着,我待会儿尝。小桃,你太贤惠了,一有空,要么刺绣要么下厨,将来娶你的男人真有福气!”
娶?小桃迷茫咬唇,把托盘搁在桌上,低头盛点心,暗忖:我是家生子,自从被老夫人挑给二公子后,一心一意地伺候着,从未想过嫁给别的男人……
她心乱如麻,讷讷答:“您过奖了。奴婢是天生的劳碌命,一闲着就心里发慌。”
姜玉姝不赞同地说:“傻丫头,什么叫‘天生劳碌命’?咱们白天下地辛辛苦苦,晚上无事就该歇息!过来,一起赏月。”
“是。”小桃低眉顺目,同坐在窗前,眼神极茫然,呆呆出神。
下一刻,村口突然传来清晰马蹄声,引起阵阵狗吠。
“汪汪?”
“汪汪汪!”院角的狗窝窸窸窣窣,大赫与小钦窜出来,不明就里,汪汪怒叫。
姜玉姝推得窗户大开,讶异问:“大晚上的,谁呀?”她侧耳倾听马蹄声,心弦瞬间一紧,激动脱口道:“会不会是——”不知为何,她停顿了。
“或许是——”小桃眼睛一亮,却莫名也打住了。
翠梅一扔针线,飞奔向窗口,“难道是姑爷回来了?”
三人目不转睛,屏息等候。
寂静夜里,马蹄声清脆,不断靠近,最终停在院门口。
“吁!”
郭弘磊一跃而下,其余三人亦下马。他站定,按路上商议定的,扬鞭指门,挑眉不语。
彭长荣遵守承诺,咬咬牙,豁出去了,拍门大吼:
“小翠儿!快开门!”
他们是谁?为什么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做贼?
贼?
刘冬猛地双目圆睁,紧张无措,霎时蹲不住了,见那两个人影猫腰钻进东侧荒宅后,他硬生生把跳到嗓子眼的心咽下去,矮身离开草丛,轻手轻脚,迅速贴近郭家西围墙。
郭家除了潘嬷嬷和一对年近五十的夫妇之外,还有一个半大小子、三个年轻瘦弱的女子。人不算少,可惜没一个壮丁,遇事儿得吃亏。
思及此,刘冬十分替她着急,抛开臊意,踮脚从围墙上露出脑袋,冲正在祭拜祖宗的郭家人招手,压着嗓子小声喊:
“哎?姜、姜——”他知道姜氏,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改而唤道:“潘嬷嬷?潘嬷嬷快过来!”
潘嬷嬷慈和,只要凑上前的村民没恶意,便给笑脸。田间遇见时,两人曾客套过几句。
“谁?”翠梅耳尖,率先听见,她扭头一瞥,吓得原地蹦起来,抬手遥指墙头,嗓音发抖,颤声说:“看!快、快看,那个是人还是鬼?”
“什么?”几人大惊失色。
“不是鬼!你这小丫头又吓唬人,他分明是老柱的儿子。”周延眯着眼睛辨认。
小桃搂着翠梅,松了口气,笃定告知:“我认得!他不就是修渠那天被人围着责骂的冬子吗?”
姜玉姝原本仰脸对月虔诚祷祝,倏然起立,惊讶扭头,拍了拍心口,“没错,是他。潘嬷嬷,他似乎是来找你的。”
“奇了,非亲非故,他小子来找我做什么?”潘嬷嬷困惑不解,一行人慢慢走向围墙。
刘冬趴着围墙,见自己把院内的一家子吓得面面相觑,顿时忐忑不安。
“冬子是吧?”周延身为管事,当仁不让,站定便肃穆质问:“我家有门,你一个大小伙子,来找人却不叩门,这是什么意思?”
爬墙,多难看?传出去更是难听。尤其郭家现有三个年轻女子。
刘冬拼命摆手,又急又慌,语无伦次答:“我、我不敢叩门,怕他们看见或听见。其实,我是来给你们送果子的。”说话间,他把竹篮搁在围墙上,不由自主流露讨好之色,憨憨说:“喏,我今天傍晚刚从地里摘的,又鲜又甜,洗得干干净净。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就尝尝。”
“你在说些什么呀?”翠梅听得直皱眉,“送果子而已,大方送便是了,怕谁看见?今天里正家的三嫂送了一大篮呢,我们不缺。”
姜玉姝一头雾水,想了想,猜测问:“难道你家人不赞同、你是悄悄来送的?若是这样,请你尽快回家去,中秋团圆节,别闹出不愉快。”
“小伙子,我家有好些果子,你快带着东西走吧,免得又挨爹娘骂。”潘嬷嬷挥手催促道。
周延妻挪近些,不悦道:“大晚上的,你这样趴在别人家围墙上,像什么话?速速离开,否则我不客气了!”
刘冬自幼被父母苛责打骂着长大,一向唯唯诺诺,此刻黯然垮下脸,犹豫半晌,嗫嚅道:“还有件事,我想得告诉你们。”
修渠那天姜玉姝便看出了,对方性情并不像其刻薄贪婪的父母,她诧异问:“还有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刘冬畏畏缩缩,本性怯懦,却因不忍郭家遭人祸害而鼓起勇气,抬手一指东侧荒宅,小声告知:“前不久,我亲眼看见有两个男人,先是趴着你们家东墙看了几眼,然后蹑手蹑脚躲进那个荒宅,鬼鬼祟祟的。”
“别是贼吧?想必一定是贼了!”翠梅瞪大眼睛,耳语说:“各位,我没眼花吧?前天半夜绝对有贼子偷摸进来了!我当时大喊一声,把他吓跑了。”
家人交头接耳,姜玉姝眺望东侧荒宅,惊疑不定,忙细问:“两个男人?你看清是谁了吗?他们身上可带有刀棍一类的东西?”
刘冬摇摇头,歉意解释答:“他们猫着腰,低头走在墙根阴影里,看不清脸,也看不清有没有刀棍,但可以肯定是男人,而且鬼祟。你们要小心。”
“中秋之夜,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跑来跑去,四处嬉闹。”周延盯着东侧荒宅,不甚确定地说:“或许是哪家的小子淘气、溜进那屋里玩耍去了?”
姜玉姝双手交握,沉思不语。
刘冬果断摇头,“不可能!平日你们看见谁家小孩儿进那荒宅里玩耍过?”顿了顿,他挠挠头,透露道:“你们可能至今不清楚,那所荒宅里的一家八口,忒倒霉,去年到庸州喝喜酒时,恰被北犰屠杀,灭门了。全村都忌讳,除非迫不得已,谁敢进去‘玩耍’啊?”
“什么?”姜玉姝一脸错愕,急促呼吸两下,扼腕道:“我们住了这么久,居然从未听说过!”
“岂有此理!”邹贵气冲冲,“里正未免太过分了,怎能安排我们住在这儿?”
“就是!太过分了。”
几人议论纷纷,翠梅哭丧着脸说:“你们总笑我疑神疑鬼,这下明白了吧?我多半是被阴气冲着了。”
姜玉姝定定神,抬手打断道:“好了,别吵,安静些。荒宅死过人,可咱们这儿挺好的,里正也算尽心竭力了,怪不得他。”
“那,你、你们打算怎么办?”刘冬眼巴巴的,磨磨蹭蹭不愿离开。
月色皎洁,姜玉姝垂眸斟酌,眉目如画,眨眼时纤长睫毛一扫又扫,端庄秀美,令刘冬目不转睛,第无数次痴痴暗忖:好看,她真好看……
须臾,姜玉姝抬头,迅速下定决心,正色对周延说:“值此中秋佳节,虽无美酒菜肴,但新鲜糕果也不错,正好边吃边赏月。你不是同庄主簿交好吗?不如邀他们来赏月,再请上里正一家子,热闹聊聊天。”
“啊?”周延一愣,旋即会意,立刻转身往外走,“对!咱们在此举目无亲,多得官府和里正一家关照,应该请他们来尝尝糕点。”
姜玉姝望着围墙,温和道:“冬子,多谢你特地来提醒,放心,此事我们会守口如瓶,尽力不牵扯你。抱歉,眼下不方便留你做客,我——”
“别、别道歉,我明白的!”刘冬与梦中人面对面,并得到一长串话,已心满意足,撂下篮子道:“果子给你,我走了。”语毕,他扭头便跑,脚像踩着棉花,整个人轻飘飘,美滋滋。
“哎?”
“站住!”
“我们不要,果子你拿走。”翠梅一直压着嗓子。
姜玉姝叹了口气,头疼道:“算了,日后有机会再答谢。”
“刘老柱两口子为人可恶,我真怕引起他们误会,胡搅蛮缠地闹事。”周延妻不无担忧。
姜玉姝也怕,但无可奈何,“没辙,人已经跑了,咱们总不能追赶吧?赶快收拾收拾,准备招待客人。”
“是。”
两刻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