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月湖之上

听着听着,郭弘磊顺口问:“这些全是当年的番人告诉你的吗?”

“……对!”姜玉姝重重点头,硬咽下未完的感慨。

郭弘磊赞道:“时隔多年,难为你还记得清楚。”

姜玉姝心里发虚,笑了笑,谦逊表示:“凑巧罢了。”

午后·连岗镇

一行人顶着烈日走在田间小道上,大汗淋漓,衣衫半湿。

沿途苞米已被掰起,连秸秆也收割了,一望无际。

刘桐背着手迈方步,威严问:“庄稼可都收起来了?”

本村里正赔着笑脸,毕恭毕敬答:“回大人,全都收上来了。”

“今年收成如何?”

里正立刻愁眉苦脸,“仍是老样子。”

刘桐吩咐道:“叫你们村的人把夏税准备好,按时上交给官府。”

“是。”里正点头哈腰,与随侍村民一道,内心破口大骂征税的朝廷、官府以及官员。

另一侧

姜玉姝蹲下,抓了把土壤细看。

“如何?”郭弘磊随手一指,小厮便笨拙挥锄,挖了个浅坑。他也抓了把土,学着妻子的模样,搓捻嗅闻,低声说:“观村民的神色,他们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

姜玉姝取出事先备好的笔墨纸和油纸小袋,装了一捧土壤,埋头写字,笃定道:“所以,此地虽适宜试种土豆,可惜村民不会答应的。”

“因为他们不缺种子。”郭弘磊扔了土,起身拍拍手。

果然!

当姜玉姝让小厮把土豆给村民看看时,还没说上几句,里正便连连摇头,惶恐摆手,苦着脸说:“这新鲜东西,我们村谁也没种过、谁也不敢试啊。求求大人,您还是派给别的村吧。”

刘桐眼睛一瞪,昂首道:“怕什么?官府知道你们不懂,故特地请了都城能人来教导,你们无需操心,听命行事即可。”

“都城能人”姜玉姝早已经估算过了,严肃告知:“老人家,你放心,新粮种只有两万斤,顶多占用七十亩地,官府先试种一季。如果成自然最好,如果发现它水土不服,耕地便物归原主,绝不霸占!”

刘桐点头,帮腔劝说:“不错。你们担心什么?官府何曾带人霸占过老百姓田地了?哼,本官顶着毒日头,东奔西走,还不是为了给你们添个新粮种?”

“是,是。大人爱民如子,您真是辛苦了。”里正表面恭恭敬敬,甚至卑躬屈膝,实际却丝毫不松动,沮丧表明:“可您也知道的,草民村里的人一向习惯种苞米,假如忽然改种豆子,该谁种?种哪儿?况且,乡亲们都已经在翻地了,连种子都备妥了,马上就要播种!”

刘桐似笑非笑,哼了一声。

里正满脸为难,小心翼翼,继续哀求:“这节骨眼上,实在抽不出耕地和人手来。大人,求您开开恩,容草民村里再种一季苞米,等秋收后,草民一定设法挪出七十亩地,任由官府尝试!”

“区区七十亩,你现在当真挪不出?”刘桐掏出帕子擦汗。

里正生怕本村变成官府的试粮地,躬身答:“唉,眼下的确挪不出。”

姜玉姝无奈一笑,听身后小厮嘟囔:“说来说去,他就是不肯呗。估计是听见新粮种只够试种一季,便想拖延半年,把这事儿推给别的村子。”

郭弘磊余光一瞥,小厮立即噤声。

谈了两盏茶功夫,无果。刘桐招呼众人离开,赶往下一个镇。

“算了。”刘桐解释道:“连岗是县内收成不错的镇,让他们继续种苞米吧,咱们去歉收的地方转转。”

姜玉姝唯有赞同,“好的。”

由于饶安和甘桥镇的土壤不合适,一行人继续前行。

第四日,抵达全县最歉收的月湖镇。

郭弘磊站在田间,缓缓扫视周围,盯着焚烧后的秸秆灰烬,沉声问:“大人,这些庄稼可是被北犰放火烧毁的?”

“对。”刘桐一声长叹,惋惜道:“若是收起来,能有好几万斤。”

姜玉姝看着方圆数里被烧毁的粮作物,心疼极了,怜悯道:“辛辛苦苦劳作数月,眼看能收获了,却被烧毁。北犰简直太可恨了!”

与别处相比,刘家村的里正格外年轻,年方而立。他深恶痛绝,咬牙切齿地说:“半个多月前,北犰贼子深夜潜进村里,偷偷放火烧毁庄稼。我们虽及时发现了,但当晚风太大,又‘远水救不了近火’,根本没法救,眼睁睁看着火烧起来的,全村人干着急、干哭。唉!”

姜玉姝一听,四下里望了望,忙问:“听说这儿是西苍的最北端,对么?”

刘桐甩甩沾了灰烬的鞋子,抬手指向北,凝重答:“往前五六里便是牧河,牧河对岸便是庸州。”

里正愁苦道:“庸州被北犰占了去,如今那城里住着不少敌兵,畜生隔三岔五偷摸进村,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据我所知,赫钦卫正是驻守在你们月湖镇。”郭弘磊疑惑问:“难道敌兵就不怕?”

里正无奈答:“畜生往往是偷袭,造了孽便逃跑,等救兵赶到时早无影无踪了。”

刘桐苦笑了笑,指着同行官差说:“实不相瞒,所以我才多带了几个护卫,就怕——”他话没说完,眺望着北方的姜玉姝脸色一变,急切问:

“你们快看,那队骑马的是自己人吗?”

众人忙定睛细看,里正惊恐大喊:“糟糕!那些不是自己人,是北犰人!”

一起什么?

一起洗?

正往外走的姜玉姝一惊,霎时僵住了,木雕泥塑似的。

郭弘磊把家书收入怀中,单手端起烛台,抬头才发现妻子呆怔的背影,靠近一看,俯视问:“愣着做什么?不是要沐浴吗?”

“咳,对。”

郭弘磊略弯腰,定睛端详,嗓音低沉浑厚,诧异问:“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热的?还是病了?”说话间,他端着烛台凑近打量。

“哎!”姜玉姝局促避开,不知是热的还是被烛火烤的,脸发烫,摸着脸颊说:“你小心些,烛火差点儿把我头发燎了。”

郭弘磊迅速把烛台挪远,歉意问:“燎着哪儿了?烫着你脸了?我瞧瞧。”他不放心,忙拿开妻子捂着脸的手,以指腹轻抚其颊腮,叹道:“头发燎了会长,脸烫伤了可难说。万一留个疤,岂不是我的罪过?”

习武之人指腹粗糙,且带着硬茧,温暖而有力。他高大英挺,肩宽腿长,手掌几乎能盖住妻子脸庞。

“我没事,只是差点儿燎着头发而已。”姜玉姝整个人被对方气息笼罩着,顷刻间不敢动弹,屏住呼吸。

娇弱女子肌肤白皙细嫩,郭弘磊目光深邃,小心翼翼放轻了力道,缓缓触碰,安慰道:“没错,放心吧,并未烫伤丁点儿。时候不早了,走,咱们一起去洗——”

姜玉姝后退两步,垂首转身,借着昏黄烛光迈出门槛,不由得尴尬,打断含糊道:“你在说什么呢?虽然没有长辈盯着,但……规矩仍在。”

夜里安静,郭弘磊听得清楚,愕然想了想,半晌才反手带上门,快步赶上,不自在地解释道:“抱歉,我方才一时疏忽,说错了句话,原意是想一起找水洗漱的。你别放在心上。”

正守孝呢,猜你也不可能是故意的!姜玉姝清了清嗓子,摆摆手,若无其事道:“你有伤在身,不宜操劳。我去问问厨房,先给你弄点儿热水。”

郭弘磊见对方没介意,这才放下心,摇头答:“不必了,大热天,我不用热水,你自己用吧。”

“又不是没有,为什么不用?等着,我这就去问。”

夜色中,两人一前一后,影子交叠。赫钦虽破败,但县衙宽敞,房舍众多,园中栽着一片栀子,花香馥郁。

风一吹,卷起花瓣飘零。

姜玉姝神色自若,抬头挺胸;郭弘磊端着烛台,照亮青石板路。

其实,彼此皆有些不好意思,沉默乘着香风回房。

不消片刻,两个小厮听到动静找了来。为首者名叫林勤,侯府家生子,跟了郭弘磊近十年,他小跑近前接过烛台,笑问:

“公子忙完了?待会儿您得敷药。”

郭弘磊点点头,掏出家书递过去,吩咐道:“林勤和长兴、长荣明早跟着出门。邹贵,你和其余人留下,一则打探城中形势,二则找邮差把这信给长平的老夫人送去。”

“是!”两名小厮接了命令后,才躬身唤道:“少夫人。”

姜玉姝微笑颔首,赞道:“风尘仆仆,路途劳顿,难为你们一直熬着等。”

“这是小人的本分。”

“对,是应该的!”林勤咧嘴笑,邹贵挠挠头。

下一刻,潘嬷嬷和小桃循声赶到,前者凑近,关切问:“总算忙完了?”

“嗯。”面对奶娘,郭弘磊脸色缓和,叮嘱道:“眼下无事,嬷嬷尽可早歇息,活儿交给长兴他们忙去。”

潘嬷嬷垂手侍立,和善圆脸笑眯眯,解释道:“您有所不知,上了年纪的人都睡得少,歇着闷得慌,忙着反而觉得更有意思。”

“少夫人,热水已经备下了。”小桃则亲昵挨近姜玉姝,小声说:“奴婢和翠梅把浴桶擦得干干净净的,您放心用。”

姜玉姝登时眉开眼笑,愉快道:“辛苦你们了!哎,听二公子说,我亲口回答你们‘今天不洗澡’?”

郭弘磊在旁听见了,转身问:“问丫鬟做什么?难不成我还能哄你?”

“二公子所言属实。”小桃抿嘴一笑,“但奴婢知道,您刚才肯定是忙中说错了,故并未当真,仍与翠梅烧水去了。”

郭弘磊背着手,严肃问:“听见了吧?”

姜玉姝挽着小桃,步履轻快,头也不回地说:“听见了啊。快走快走!明儿得早起。”说完,她们拾级而上,推门进了屋。

紧接着,虚掩的门内传出几个女子谈笑声,融洽和乐。

郭弘磊忍不住瞥了几眼,慢慢踱向隔壁房,板着脸道:“嬷嬷,你瞧瞧她,根本就不怕我。”

潘嬷嬷笑了笑,跟随问:“难道您盼着妻子对自己毕恭毕敬?或者战战兢兢?”

“……这倒不是。”郭弘磊迈进门槛,一坐下,陈旧褪色的圈椅便“吱嘎”作响,叹道:“她是明媒正娶的少夫人,又不是刚买的小丫头。若是怯懦,如何服众?”

“这不就对了!少夫人落落大方,明事理、懂人情、知进退,短短两个多月,便几乎得到满府人的尊敬,十分难得。”小厮去找管事周延夫妇商议办差了,潘嬷嬷独自忙碌,把干净衣衫、胰子和帕子搁在浴桶旁。

郭弘磊莞尔,“她确实有些胆识,聪慧机敏,不像一般的柔弱女流之辈。”

“没错。”潘嬷嬷人前话少,私底下对着郭弘磊却爱絮叨,耐心教道:“夫妻之间,太过相敬如宾也不好,显得生分。其实,少夫人正是没把您当外人,所以才亲密随意。”

“是吗?”郭弘磊屈指,心不在焉地敲击扶手,暗忖:亲密?随意?

“肯定是的!”

屋里冷冷清清,郭弘磊剑眉拧起,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连小厮都记得我没换药,可她却——”他打住,右掌一拍扶手,面无表情地起身,行至矮屏风后,伸手试了试浴桶里的热水。

潘嬷嬷稍一琢磨,恍然大悟,瞬间想笑,可又怕十七岁的年轻公子脸上挂不住,忙忍笑,提议道:“要不、我去请少夫人来给您换药?”她哺育侯府公子有功,平日无需自称奴。

郭弘磊背对奶娘,一边解衣带,一边淡淡答:“不必了。我沐浴,嬷嬷快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