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完结章

萤光短歌 剪风声 5864 字 11个月前

林谨承迟疑着,眉间紧蹙,眼睛慢慢暗下去,“爸爸知道单行道上,做错事就回不了头,以前觉得无所谓,大不了粉身碎骨。后来有了你妈妈和你,才发觉害怕……我不会再做错事。”

说到这,他被自己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逗笑,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林迦雯的鼻子,说:“所以你们用一把看不见的斧头,劈开了压在我身上的山,和沉香救母异曲同工,没问题!”

林迦雯没笑,神情严肃地打量他。

路灯下她头发泛着光泽,鸟羽一般,小扇子似的睫毛忽闪忽闪,覆在眼睑下。

林谨承猜想她一定经历过“没有爸爸”的困顿和低谷,用手背一次次地遮住眼睛,晚上睡觉时把脑袋埋进被单里,那样的时刻。

所以他并不着急。

他可以等。

周六晚上闻萤提早回来,高压锅里的胡萝卜玉米排骨汤只差五分钟煲好,空气中盈满浓郁的鲜香。

她一进屋,照眼便是林谨承和林迦雯头碰头地躺在客厅地板上,双手置于身体两侧无规律摆动,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噜咕噜咕噜”。

等闻萤从浴室出来,父女俩还在坚持这个无聊的游戏。

闻萤忍不住问:“你们在干嘛?”

林谨承说:“在演戏。”

闻萤愈发好奇了:“这是在演什么?”

林谨承看她一眼,没理会,继续“咕噜咕噜”。

林迦雯大笑:“我们在演排骨汤!我是胡萝卜,爸爸是排骨!我们快煮熟了!”

闻萤还愣着,林谨承激动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抱着林迦雯问:“你刚才叫什么?”

林迦雯仰起雪白的下颌,朝他笑:“爸爸!”

“哎!”

林谨承一把搂紧她,把脸探向她滑腻的颈窝,嗅着她浑身一股清甜的香味,下巴的胡茬扎得她直笑。

他抱着她躺下,“再叫一遍。”

“爸爸。”

“我还想听。”

“爸爸。”

心脏缺失的那一块终于补上。

林迦雯感到后颈有水滴砸落,还在困惑,听到林谨承贴着她耳朵说:“那从今天晚上起,别跟我抢你妈妈了,你抢不过我。”

林迦雯面露惊恐。

林谨承的声音未停:“要不然你讨好我,我勉强和你分一点。”

当闻萤盛好了排骨汤,端出来时,震惊地看着父女俩抱头痛哭。

她诧异,这又是演哪一出?

林迦雯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纪飞镰开车带他们一家三口去乡下消暑。

车窗外的城市风光逐渐消退,山峦连绵起伏着袒露眼前,林谨承说起小时候林肇言也带他去过乡下,发生什么记不清了,对景色倒还留下一点零星印象。

纪飞镰说没错,这次要去的就是那——林谨承爷爷的房子。

说来林家没有什么别的亲戚,爷爷离世后,那栋房子直接给了林肇言,现在林肇伦代为看管。

他们到的时候天快黑了,白墙黑瓦的三层小楼伫立暮色中,从外面看没有什么特别。

美人蕉开了红黄两色,嚣张地盘踞院子一角,此时收起了阳光下轰然的气势,在微弱的灯光里低垂着。

从车上搬东西的时候,林谨承若有所思地说:“附近是不是还有条河?我记得那边……不,那里有路能进山。”

“这么看来,你记得还挺清楚。”纪飞镰拎起箱子,朝他笑了笑,“我带了钓具,明天中午吃完饭,一起去河边吹风。”

转天中午,纪飞镰架好了钓竿,三个大人坐树荫下一字排开。闻萤牢牢看着坐不住的林迦雯,担心她掉进河里。

沿河的树木撑开铺天盖地的绿色,河水波光潋滟,林迦雯正趴在石头上,屏息观察一只蓝色肚子的小鸟。

林谨承说上次来这,有天晚上溜到山里的溪涧,看到了此生难得一遇的美景。

闻萤问看到什么,他卖着关子不肯说。

小鸟飞走了,林迦雯听到他们聊天,用指头刮脸,说爸爸真小气。

林谨承眯起眼睛,嘴角提起慵懒的笑意。

脑海中浮现起年幼时唯一一次逃跑,为躲避父亲的追打,他趁夜跌跌撞撞地跑进山里。

脚下有路就逃,见弯就拐,根本不知道跑去了哪,及至听见前方潺潺的流水声。

视野打开的一刹,林谨承愣住。

眼前的荧光由点及面地铺开,绵亘至尽处的树下,时起时伏地涌动,如同大风拂过麦浪。仔细看去,又能辨出一只只腹部发光,于夜色中飞舞的萤火虫。

无数只齐聚,以特定的节奏闪烁,伴着间断的蛙鸣,像一首震撼的合唱。

清瘦的少年泪水涟涟,祈祷虫子能带走他,哪怕通往幽冥的地狱,一只就够了。

他早已不信神明。

直到遇见闻萤。

林谨承想,这个世界或许真的有神。

(全文完)

正午阳光炽烈,步行街只撑开零星的阳伞,像沿河而下的花朵,行人纷纷避到两旁屋檐的影子里。

闻萤在饭店门外等纪飞镰,这里他第一次来,找不到地方。

潘蕴慈说了,出狱是大事,人生三十从头始,林谨承的父母两边必须都要来人。但她又决计不肯和林肇伦见面,只好叫他儿子过来代劳。

林迦雯也巴望着纪飞镰,她一岁多的时候,闻萤就没办法抱太久,是他帮忙分担。

那时他刚被女朋友甩了,便去考助理园艺师,打算把养花当作事业发展,闲时常来陪小侄女玩耍。

林迦雯很黏他,纪飞镰一现身,她顷刻收拢臭脾气,展露招牌甜笑,像有电视台的主持人等在旁边采访,闻萤惊叹不已。

听过那句“只要你和飞镰叔叔”,林谨承当然能估出纪飞镰的分量。

他如何相比?

缺席那么多年,他要怎么弥补?

林谨承立在阳光中,垂眼看向她脚下的台阶,感到身体发出一种快要融化的轻响。

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如当初决定坐牢那样洒脱,冲动地,自大地选择了近乎毁灭的快感,还觉得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可为什么触到小姑娘抗拒的眼神,心脏会传来郁卒的疼痛?

“你不用非要等我……”沉默了许久,林谨承嗓音干涩。

闻萤神情疏冷,“你不用说这种风凉话。”

“不是吗?我们没结婚。”林谨承无心与她拌嘴,诚恳语气透着几分真情,“……迦雯,她需要一个爸爸,你不用对我愧疚。”

闻萤凝视他。

她看清这个男人,总在用无谓的英雄气概掩饰内心的自卑。

期待纯粹的爱,又害怕破坏了纯粹,便连疑似也拒绝,排斥任何掺假的可能。

林谨承见闻萤不说话,抬头看着她:“成年人了,你有得选。吃到难吃的菜可以吐掉,不要勉强自己……”

“迦雯是顺产,生下来身高五十二厘米,体重七斤。”闻萤踩下台阶,站到他面前,不想任他沉浸在救世主的情绪里,要把他拉回现实,提醒他才是迦雯的爸爸,“我也没有痛很久,你妈妈和我妈妈都陪在身边,产后一切正常,顺利到我们有些不可思议。除了……”

除了你不在。

林谨承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肩膀,闻萤分不出这是让她别说了,还是继续说下去。

那只手很快剧烈颤抖起来,指甲快陷进肉里,她疼得就要叫出声。

他似乎没有察觉,眼睛一下失去了光彩,像坠入无底的深渊。

有那么一瞬间闻萤错觉他要抱她,但林谨承仅仅低下头,喉咙沙哑:“还有呢?”

还有——

在刚当上副总经理时,让以前的销售部经理摆了一道。

她到底还是经验欠缺,合同里疏忽了一处,被对方逮住话柄。而曾经的领导力挽狂澜,拯救了鸿海被罚的命运,收获众人交口称赞。

闻萤不得不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向总经理道歉,承认是她的错。

哪怕几天后事情反转,有人在某ktv撞见销售部经理与闻萤的合作方勾肩搭背,笑话她想上位,哪那么轻巧。

她从此必须更加谨慎,更加细致,挤在一屋子男人里也要拿出不遑多让的气场。

还有——

拿到那张怀孕化验单后,身体仿佛慢一拍地正式接收到信息,反应剧烈。常常上一秒还在和别人讲话,下一秒就逃去洗手间呕吐。

发展到后来,连喝水都吐,不得已去医院挂了葡萄糖。

当初怀孕的目的,主要是为压住潘蕴慈的怒火,闻萤想一定因为这样,她才受如此折磨。

但是林迦雯出生后,这些都不重要了。

怀里抱着那个皱巴巴,不怎么好看的小孩,闻萤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毕竟连这样的疼痛都经历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一想到这个柔软的小身体从此依附于她,参与她的生命,所有流失的力气都回来了。

“‘迦雯’是你妈妈取的,我没有意见。”

林谨承垂下的脑袋快碰到她胸口,双手握紧她的肩头,听到她淡然地收尾:“好了,就这些。”

他摇头,反复问:“闻萤,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你该让我们定期去看你,迦雯就不会这么认生。”

“可我欠你那么多,却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没有就不要勉强,你收好我的就行。”

什么叫“收好我的”?

他没听明白,缓缓抬头,片刻又停下,只够露出睫毛。

闻萤盯着他长而微翘的黑睫,想起迦雯的,简直照着他印出来。

收回心思,她解释:“不许再说让我离开,不用等你这种话,不要试探我。我的感情早就被你拿走了,没有多余的分给别人。”

这些年他们争吵过,也冷战过。

渐渐摸索出相处的法则,等回过神,才发现把“磨合”、“耐心”与“包容”等留给对方,进化为不用猜测想法,一眼就能判断的直觉。

闻萤当然爱他。

可比起爱,只有说出更具厚重感的比如时光,比如感情,才更能抚慰他的心,让他收起那些悲悯孤独的念头。

台阶上有小男孩踩着滑板疾驰,从不远处朝闻萤冲来。

林谨承还抓着她双肩,理所当然地往自己怀里一收,靠上他的胸膛。

他穿的还是几年前那一身,一件铅灰色衬衫洗干净了,大太阳底下泛着发白的陈旧。

闻萤摸出他真的瘦了,隔着单薄的棉质衣料,感觉到胸腔里又急又重的心跳,不由得鼻尖一酸,她双手从腋下伸向他后背,心疼地抱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