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人家在此?清扰了!”
连唤了两声,未见人影,却听得一阵犬吠,凶得很,吓得媛华提裙撒开脚丫子蹿回了车里,一脸苍白地对归菀勉强笑道:
“我怕狗……”
归菀轻轻将她手执在掌间,拍了拍:“姊姊,你听,吠声未近,想必是栓着的,我同你一起去。”
这一回,媛华不再拒绝,同归菀两人再次小心出了马车,甫一站定,见一苍然老者牵着个女童已笑着迎上来,两人四目一对,心下顿时松了口气,媛华忙上前寒暄:
“老伯,”说着肚子忽咕噜直响,顿时飞红了脸,“我们想,想讨口饭吃,不知老伯方不方便……”一语说完,脸上更烫了。
毕竟这样的话,她俩人自小到大,从来没说过。
老人见她俩模样皆显狼狈,一个十六七岁年纪,另一个要小些,虽挽着双髻,头发却乱了不少,身上衣裳半新不旧的,但如何看也不像是小户庄稼人,遂呵呵笑问:“两位小娘子可是荡失了路?”媛华一听正是附近口音,眼眶没由来一热,已是哽道:
“不瞒老伯,我们是从寿春城逃难来的,寿春城叫魏人破了,我家里亲人都……如今姐妹二人好不易逃出来,身在何处尚不清楚,劳烦老伯指点一二,我姐妹感激不尽!”
垂老家翁闻言须发抖了两下,忽恨声骂了句“狗贼!”,忙将二人往里头请了。一面告诉她们这已是山阳地界,一面又安抚一阵,命小女童端来两碗白粥,似不大过意的去:
“过了午饭时候,锅里就剩白粥,你姊妹先喝着,我去给热几个馍。”
说着不顾媛华阻拦,略显蹒跚去了,独剩小女童怯生生躲在门后时不时窥来一眼。
粥尚温,几口下肚,空虚的心窝顿时有了着落一般,媛华放下碗,轻轻吁了口气,这方察觉出掌心的疼来,那小女童见她皱眉低首盯着手底,一阵小跑去了。
顷刻,小女童又跑了出来,一声不吭将装着草灰的陶罐塞给媛华,口齿还不大清楚:
“姊姊擦,擦……”
想起幼时指破,家中老婢也用过此法,归菀看愣了片刻,忍不住俯下身来,亲了亲女童额角,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含羞一笑,归菀便接过罐子,默默替媛华敷起掌心的伤痕来。
两人一时吃饱了肚子,终恢复几分精神,归菀走到门口,见老人正弯腰在门口菜地劳作,看了片刻,不由走上前去,温声低问:
“老伯,我看叶子都黄了,是病了么?”
老人笑着点头:“对,庄稼啊,生一场病,上一茬粪,等再过几日,就好喽!还能再长高一大截!”
说着见归菀眉宇凝愁,怔怔只是失神模样,想她那个姊姊所说寿春之事,低叹一声:
“小娘子,人也是一样的,生场病不见得就是坏事,过去了也还能再过好日子!”
归菀被这番话挑得心头一颤,失措看向老人,目中尽是茫茫然无解:“老伯,是真的么?”她眸中转眼布了层雾岚,似想要藏起斑斑驳驳的旧日不堪。
老人家的自农活中得来的俚语经验,她不太懂,末了一句,却还是捅破了心头疮口一般。老人坐下,倒了倒鞋中黄土,摸出腰间烟袋,哆哆嗦嗦填上烟丝,很快,吹得眼前云丝袅袅,于归菀看来,眼前世界都不真切了:
“小娘子,我小老汉跟你说,不知你见过蜕皮的大蛇没有?又扭又抽的,看着痛苦得很呐!可它蜕了才能接着长哇,”老人顿了顿,目光半隐在烟雾缭绕后,似悯似惜:
“眼下,你小姊妹家没了,可日子还得过,就当是蜕了层皮,方才你姊姊跟我说,你们要过大江去投亲,去吧,到了亲戚家,可要好生过呀!这一辈子还长着呐!”
说着不放心似的,满含忧郁地看了她一眼:“小娘子,我看你心神飘得很,听我一句劝,蜕了皮照样能活,还能活得更好!切切不要一味伤身呐!”
肺腑之言,听得归菀再也忍不住,一把抱紧了老人的胳臂,伏在呛人的烟草味中,眼泪终毫无预兆地滚滚而下,她整个人抖得厉害,呜呜咽咽,乳燕失孤,在这天寒日暮里头,尽情哭嚎了出来。
麻烦支持正版!晋江文学城
晏清源细眯起双眼,笑含辛辣:
“陆士衡,如今你守城守到这个份上,于名无所成,于义无所取,你虽视性命如鸿毛,”他有意扫了一圈在场余将,掂了掂马鞭,“可长江对岸,建康城里,你们的君主不过视尔等为弃子而已,空有无双国士,何愁不灭?”
话音如丝刃,果划到众人伤心处,他们的鼻翼忍不住微微煽动,情绪窒在喉间,却仍是什么话也没有。
那罗延眼珠转了半日,看看眼前副副油盐不进的表情,冷哼哼也跟着笑了一声,魏平已俯身问道:
“怎么办,大将军?”
晏清源使了个眼色,便有文湘被推了出来,见文湘俨然投敌打扮,丝毫没半点愧疚神色,梁军的将领们立刻一阵骚动,欲要质问,文湘却理直气壮睨了一眼对方:
“我父亲被你们杀了!除了陆士衡,你们哪个有他劳苦功高!”
众人哑口无言,想他父亲到底还是昔年山阳一战功臣,如今却因内讧而死,确是潦草了些,但仍有人忍不住骂了两句:
“文湘!你可别忘了晏清源的叔伯,都是死在你爹手上,你降了他又能有什么好结果?!这会子拉你出来摆样子收拢人心而已!回去照杀你不误!”
晏清源的主薄,此刻走上前来,笑得极是友善:“诸位,我大将军早已不计前嫌,这位小文将军,乃难得虎将,大将军已替他请旨,授前车将军,尔等若愿垂志还阙,亦可爵冠通侯,位标上等,门容驷马,室飨万钟,财利润于乡党,荣华被于亲戚,如此厚待,正为知遇之恩……”
“要杀就杀,少他妈在这文绉绉卖弄!”只见梁军中一虎目圆脸的大将忽高声咒骂起来,打断了主薄所陈,面上尽是轻蔑,“正统在我建康,你们就是再多读几卷书,也还是改不了戎竖之本!”说着瞟一眼晏清源,“附庸风雅,东施效颦,只会徒增人笑耳!”
主薄被抢白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左右为难,又见他含沙射影似在挖苦晏清源在北朝结交文士,更觉气闷,晏清源却扬手示意他退下,轻吁了口气,耐心似乎告罄,手底开始捻起一串念珠来,正是当日归菀第一次见他时,手中所持。
北魏好佛,浮图林立,帝都王公贵族笃信捐建,一时沙门云集。邺都伽蓝,并非是飞升涅槃的无上彼岸,恰恰是俗世间,那些王侯将相豪门贵族十丈软红里的寄愿之所。
“一个个来罢。”晏清源眼帘垂了下来。
那罗延和魏平会意,两人互视一眼,那罗延快步上前揪出前排一人,大声问道:
“降不降?!”
“为陆公死,无恨!”此人目光如电,声如洪钟。
手起刀落,又快又狠,滚落远处的首级不仅淋漓扯出一道血痕,面上似乎也定格了一抹到底依旧从容不悔的笑容。
魏平同那罗延一唱一和,一连杀了十人,如出一辙,晏九云痴痴呆呆看着,天上有一行雁影掠过,洒下几声雁鸣,他抬了抬眸,那些灰黑的影子自他有些迷惘的心头扇过,没由来一阵悸动。
“大将军,要不,”晏九云话方一出口,晏清源便有读心术似的,叩了叩马鞭,“嗯”了一声,朝两个女孩子那边比了个手势,晏九云心下欢喜,忙先走到媛华眼前,见她满面糊泪,整个人已软在地上,一时心头发虚,低声闷闷说了句:
“别看了,我带你回营。”
媛华口中被塞了麻布,发不出声,两只眼直愣愣盯着前方,脸色倒像极了归菀常有的,一点血色也无,原先自如的神色早消失得一干二净。晏九云咬了咬牙,拽起她往归菀所在马背一放,牵过缰绳,将她俩人带了回去。
媛华如弓一样趴伏马背上,因垂首的关系,一张脸倒逼得紫红,她就这样斜斜地看眼前世界,视线里的杀戮,一点一点远去了,每个人最后的身影都无比清晰地刻在了瞳子里,她费力转过脸来,看归菀长睫覆眼,整个人安详地睡着,凄凄想道:
睡着了也好,菀妹妹,这样你就看不见了。
甫一入帐,晏九云先把她抱了下来,松绑时,嗅到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不由微醺,装作无意地替她顺了顺头发,终于如愿似的,可撑不住脸上一红,到底尴尬,又闪电似缩回了手。
不想媛华刚得自由,忽“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眼皮子底下,扯着他一片铠甲哭道:
“我求你,放我们走,小晏将军,你放了我们好不好?事到如今,我们还有什么用?你也看见了,寿春城破了,我的父辈们都已经死了,他们全被你小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