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华听得哑口无声,好半日,想起她那宛如水墨描摹过的眉眼,清如许,透如许,才故作轻松道:“天地之大,菀妹妹这个山水美人真是要往山水间去了。”
归菀出了出神,仰面看因月光之故剪映在窗上的枯枝乱影,声音越发低下去:“天地是大,姊姊,可是,我已经没有安身立命之处了……”
末了的两句不为媛华所闻,归菀心中早已恸倒,默默扯过被子,将自己深深埋了进去。
就在两人心神不定,联想到晏清源时,却不知晏清源率的这十万大军,攻下淮南临到江北这千余里后,一时也停了下来。
帐内晏清源正捻着信纸,心神不知飘到哪里去了,面上漠漠的,那罗延等了半日,正要启口,见晏清源将信笺往案上一丢,有些冷淡:
“准备回邺城。”
那罗延嘴巴一张,似不能信:“世子爷,不打石头城了?这可是咱们第一回把前线推到江北来,拿下石头城,成就的那可是千秋霸业啊!良机难逢,世子爷甘心就这么回去了?”
晏清源眼中寒光乱跳:“邺城出了些事,皇帝往关西投奔贺赖去了,如今新帝践祚,大相国担忧西边生乱,中枢不稳,我们不得不回去,”他轻轻吐了口气,“这几年,江南冷的早,长江有时不到十一月就上冻,也不利我军南下,一切等开春再说。”
一语说完,晏清源又冷冷笑了:“即便暂时不打石头城,如今情势,萧梁老儿已是抱火卧薪,我也能让他不得安生。”
可北镇精骑大都留在了晋阳,大相国压根没给世子你调度多少呀,有大相国坐镇晋阳,怕什么西边生乱……那罗延心中抱怨两句,却没敢说出来,大相国长于军务,世子实则更擅吏治,这回出来,多半不过大相国欲让世子立威而已,毕竟邺城那群老家伙不比晋阳武将们好缠到哪儿去。
但这一回,世子爷生生将朝廷疆域往南推了千里,也是奇功呐!那罗延东想西想了半日,一道鞭影闪过,吓了他一跳。
是晏清源起了身。
他踱步走出大帐,朝阳打在冷峭又清晰的下颌线上,在晨曦时分,凝固出一层白莹莹的严霜。整个人站在那,也不知看些什么。
从暖烘烘的大帐中出来,被外头寒气一激,那罗延下意识舔舔发干的嘴唇,摆了摆腰间佩刀:
“世子爷,那,我去通知诸位将军来议事?”
“不,”晏清源回头微微一笑,双瞳闪烁,目光犀利,“另有要事,你,去把陆归菀马上给我捉回来。”
好在临岸的水域不深,施救并非难事。
归菀媛华两个被捞上来后,救人的兵丁颇有些不知所错,只将人放倒,四处不过片枯干红蓼草地。为首下令的武将,往这边投来两眼,立时有人报了:
“蓝将军,人昏死过去了,看样子是呛了不少水。”
被唤作蓝将军的青年武将,二十七八岁模样,正是梁朝南徐州刺史蓝田之子蓝泰,刚奉旨同另一部赴支援兵力单薄的采石矶,准备伏截魏军,此间紧靠长江西岸,江对面便是采石矶,江水北流,倘是魏军顺流北上,很快就能打到石头城,采石矶,正是建康门户最后一个要塞了。
蓝泰一面命手下救人,一面接过了妇人送来两姊妹携带的那口箱子及包裹,翻捡片刻,包裹里不过随身衣裳和几样首饰。等兵丁打开了箱子,蓝泰居高临下扫过两眼,忙跃下马来,亲自探看,思忖了一会儿,听身后传来两声轻咳,扭头看去,原是媛华先悠悠醒了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身上怎带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蓝泰已看出满箱的古籍,俯身问媛华,媛华两眼尚聚不到一点,无力转了两遭,喃喃唤着归菀,蓝泰见她二人不过十几岁少女,心下更是生疑,左右拍了拍脸颊助她清醒:
麻烦支持正版!晋江文学城说着提毫蘸墨,如描工笔在归菀背上勾勒起江南舆图来,归菀一阵毛骨悚然,死死咬住了手指,任他在自己身上运笔游走,每至一处,她都克制不住战栗,热泪很快濡湿了面下被褥。
眼前,黑者愈黑,白者愈白,晏清源俯身双唇在她肩头碰了一碰,归菀犹被烫到,如受惊孤雁收拢了身子,晏清源目不转瞬欣赏半日,将她翻过身,托住她纤长的脖颈,第一次认真吻她,他的气息强烈,容不得人拒绝,归菀发出的呜咽,很快碎在他唇齿之间。
被褥间一片狼藉,墨迹尚未干透,晏清源就这样毫无顾忌地拥着她亲吻,秀发如水淌着,山川断层,河流混沌,山河全化作虚空再虚空,被他揉化在掌间,终成一团乱渍。
缠绵够了,晏清源低喘着松开她,眼前娇艳欲滴的樱唇,微微有了肿意,他冲她一笑,什么也没说,归菀面上复归苍白,呆呆看他起身出了大帐,再次含泪慢慢将被他脱下的衣裳一件件穿好。
泗洪的主将,在见到朱八后,果被其忠烈感动,即刻率倾城之力,调出三千兵马同朱八一道赶回驰援寿春,途经宁陵,再求支援,因宁陵主将早嫉妒陆士衡多年功业,借口推诿,一度阻拦他二人回城,朱八愤慨难当,剁了一根手指,以明心志,骇得宁陵主将知此人硬拦不得,只得放他出城去。
这一来一回,便耽误了近十日下去,再兵临城下,见魏军重重包围,实难突破,无奈只得打算趁夜色冲入城围,方近了城郭,却见四下火把通明,一骑突兀地立于前方高处,那人一身甲胄,马槊斜斜在手,正随着骏马微微晃动。
朱八定睛看了看,见这人十分年轻,兜鏊同高耸的眉峰一道遮住了他又深又暗的眸子,脑中忽划过一道亮光,直觉告诉他,这人就当是魏军主帅晏清源了!
“前面的可是晏清源!”朱八忽一声怒吼,手中一段长矛,已握得滚烫,犹如烙铁。
今晚无星无月,似要布雨的前兆。
有人替晏清源高声回道:“大将军名讳岂是你乱叫的?今日,我大将军就来会一会你!”
朱八暴喝一声,一马当先,即刻冲进了魏军铁骑之中,一路冲杀过去,竟生生将围上的魏骑一分为二劈开,直逼晏清源眼前!
蘧然抬目间,一双寒星似的眸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他是如此地醒目,简直令月光也要失色,魏军的主帅竟生了这样的一双眼睛!
朱八有一刹的错愕,很快奋力挥起长矛,直扑晏清源胸口。
这一出手,熟极而流,本以为晏清源会错身避开,却只听一声巨响,槊与矛死死地架在了一处,两人一时谁也动弹不得,朱八一愣,晏清源反手一转,马槊宛如金蛇出洞,极其灵巧地自腋下穿过,几是倒逼过去一记便深深刺进朱八臂间,朱八一时吃痛,底下骏马亦是猛地尥了蹶子,本能回杀过去,晏清源仰倒鞍上,长矛呼啸着掠胸而过,他就势避开,极快地掠了一眼,窥到朱八此刻胸前失防,再一错身,整个人斜挂马背,猛地抽出宝刀,就劲朝朱八坐骑腿间狠狠削去!
听得骏马一声凄厉长嘶,朱八应声栽了下来,尚未立稳,晏清源已对准他喉下破绽,枪尖径直一挑,从他护心镜上方错过,自前甲边侧刺进,血便如注喷出,似葡萄美酒,似美人胭脂,顿时浸满了身经百战的那副铠甲。
是了,他比自己快太多,他也比自己年轻太多,朱八眼睛瞪得极大,似不愿相信,恍惚间见那晏清源忽然就笑了,年轻的主帅再使一枪,笔直出击,彻底将他贯顶刺透,他软绵绵倒下,很快有马蹄从他柔软的尸首上踩踏奔驰而过。
厮杀声却没有中断。
见主帅几未费力气便杀了陆士衡手底大将,魏军士气顿浑不可挡,不到半个时辰,便将援军三千人绞杀得干干净净,滚金的“魏”字军旗,仍立于高地,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张牙舞爪的,晏清源抬首,习惯性眯了眯眼,那罗延已屁颠屁颠来到身边:
“世子爷亲自出马就是不一样!世子爷是霍去病再世!”
看他奉承得没边没际,四六不着调,晏清源乜他一眼,那罗延面上却换作正色:
“属下这话不虚!世子爷的功业可不是坐享其成,这些年,不也都是血里沙里一刀一枪挣出来的?”
晏清源却毫无兴致,皱眉冷笑:“那又如何?邺城那群老家伙,很难服气的。”
早年追随大相国起事的一帮勋贵,大都出自六镇,那时晏清源尚年幼,自难随父征伐,等到大业初定,晏清源方成长起来,大相国也更重其吏才,而非军事,这一次来打淮南,一为拓展疆土,一为军功加身好立威……晏清源想着邺中那四位论情份要唤叔伯的故旧勋贵,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便没了言语,嘴角重新挂起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