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应事宜很快布置妥当,众将纷纷起身告退,晏清源独留当日已归降的张品贤,捻了一撮沙土,笑问道:
“依你看,陆士衡手底还有什么人可以策反?”
张品贤面上犹疑,欲言又止,晏清源道:“但说无妨,我这个人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诚心归顺,我自然信你。”
“文氏父子,虽有勇善战,却是爆炭脾气,同陆士衡常有口角,不过仍以大局为重罢了,如果大将军能……”张品贤没敢说完,小心观察晏清源神色,倒无变化。
当年山阳一战中,正是文利一马当先,勇冠三军,替陆士衡开路,才杀了晏垂一兄一弟,此刻提出,本是大忌,晏清源却已领会:
“倘我招得文氏父子,不杀反与其加官进爵,无须用他们厮杀,只要在寿春城下过几圈,自会引得寿春城军心涣散,你可是这个意思?”
张品贤心头扑扑直跳,只道晏清源果非常人,深谙人心,难怪军中无人敢小看他年轻,不禁赞道:
“大将军英明神武,寿春城必是囊中之物!”
不知是这样的话听多了腻歪,还是大战在即,心事压头,晏清源面上寡淡,挥手屏退了张品贤,卷了布阵图,这才笑吟吟问晏九云:
“给我弄了多少粮食回来?”
晏九云倒真没在意清点的粮草数目,抬眼向那罗延求救,晏清源波澜不惊看他动作,冷冷问道:“怎么,没带脑子出去?”
那罗延极同情看他一眼,忙替回话:“世子爷,近万石的粮食呢,这回小晏将军可是立了大功!杀得片甲不留!”
“一个乌堡,他再没本事拿下来,跳黄河算了。”晏清源轻飘飘丢出一句,晏九云到底面薄,照例红脸,那罗延见状好心往张品贤方才的话题上引:
“世子爷,我看张品贤的主意虽好,却难得很,文利不是张品贤,浑身上下没长几根骨头,诱之以利,轻巧就降了咱们。”
晏清源摸了摸下巴,低笑一声:“寿春城无粮,早晚成陆士衡大患,等着罢,”说着看了看他俩人,“你们辛苦了,去用饭。”
眼见晏九云似有话有说,那罗延一掌给他推出了帐外:“小晏将军,走,吃饭去!”
“你推我做什么?!”出了帐子,晏九云没好气道,那罗延笑道:“你没见大将军在逐客了?正好,省得你再说些不该说的,惹他动气。”
说着朝远处努了努嘴,果见有亲卫领归菀过来了,两人齐齐投去目光,那罗延咂咂嘴:“啧啧,看见没,世子爷看上的女人,都是绝色,不过话说回来,梁国女子的衣裳还真挺好看的。”
晏九云却衔了心事,第一想到的是不知她姐姐又要如何伤心了,昨夜回去时,眼睛显然哭过了,一早起来,肿得跟桃子似的,人恹恹的,谁也不搭理,可闷坏了他。
想到这,头也不回地去了,任由那罗延在身后跺脚直叫。
刮了一夜北风,翌日,气候又是一凉,日头跟着似也黯淡了,长草没腰,满眼萧瑟,偶有一两只大喜鹊叽喳掠起,往高高的枝头飞去了。
这一季的庄稼早扬麸去皮晒干入仓,因雨水日照皆足,是个丰收年份,那罗延远眺一番,陇间有野火顺风而起,烧到乱石边缘又渐渐熄了,也不见半个人影出现,淮南一带久经战乱,多半荒凉,能寻得那么一处,就地补给辎重,已是不易。
遂换上全副铠甲,同晏九云一道出来召集兵将,点了一队精骑,就此往东北方向去了。
此间乌堡,规模确实不小,晏九源坐于马上,立在高地,俯视扫了两眼,乱世人无所归,豪强们各自招募家兵,无事生产,有事护主,便成部曲。晏九云粗粗一算,扭头问道:
“这里头少说得上千人,咱们抢了粮食,他们定会往盱眙通风报信,到时走漏了消息,可怎么办才好?”
那罗延目光凛凛,阴森森一笑,一口白牙乱闪:“小晏将军说该怎么办?”
看他那模样,有一霎,倒像大将军,晏九云头皮一阵发紧:“不留活口?”
“小晏将军这回可变聪明了。”那罗延笑道,看了看日照位置,“怎么样,小晏将军,带人杀进去吧,赶在日落前清点,好回去跟大将军复命呀!”
晏九云登时想起昨晚那罗延那几句话,把腰背挺直了,目光一沉,咬牙道:“好!我便做回禽、兽!”
那罗延笑嘻嘻看他带了兵马直冲下去,对着扫起的狼藉烟尘喊道:
“多做几回,也就习惯啦,小晏将军!”
堡门未闭,晏九云未多费力气便闯了进来,那些持着武器的寻常家兵,哪里是训练有素常年征伐魏军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杀得干净,血腥气一下反冲上来,待惊得人四下逃散,一剑刺到一名稚子眼前,晏九云分明迟疑了下,就在这发呆当口,背后便来人偷袭,一旁亲卫见了,拎剑冲上来将人头卷去,大喊一声:
“小晏将军,杀敌啊!”
晏九云回神,心底反复道了两句“杀吧杀吧”,终疯狂舞剑向人群刺去。
那罗延在外头截堵,偶有逃出来的,拿剑补上个窟窿再逼回去。里头人声鼎沸,惨叫连天,也听不清楚哭嚎什么,那罗延安然坐阵,气定神闲,一笑看向副手:
“小晏将军怕是杀过瘾了!”
副手附和道:“小晏将军实则有勇有谋,就是心肠软了些。”
“这一回出来,不就是大将军锻造他的良机吗?”那罗延点头笑道,远处芦花似雪,渐渐燃烧在夕阳的火海中,灼灼堪杀人眼,那罗延不由低叹一声,“江北的秋景也是萧条得很呐!”
待侧耳听得里头人声由大转小,由小转无,再到彻底死寂,忽见晏九云带着那队精骑搅得尘土漫天,朝自己奔来,这才迎上去,连连拱手笑道: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恭喜小晏将军速战速决……”
话未说完,见晏九云翻身下马,却是弄了一身鲜血淋漓,连剑柄上都滑滑腻腻一片,几握不住,面上也无甚表情,一言不发往地上一坐,那罗延满腹狐疑,正要上前相问,晏九云忽以手支地,哇哇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