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住在家里。”她理直气壮的把自己塞到宛遥身后,“我要宛遥姐姐睡一块儿。”
他强硬道:“不行!”
“凭什么呀。”项圆圆不服气的噘嘴小声嘀咕,“就许你每日来找她,借我用一晚上都不行?真小气。”
被她当成人盾的宛遥听得一清二楚,当下面不改色地伸手悄悄去掐她的胳膊。
项桓皱着眉:“你说什么?”
这语气何其危险,基本等于架刀在她脖子上,多说一个字就是血溅当场,项圆圆不敢去摸老虎屁股,认怂地道了声:“没、没什么……”
面对从天而降的包袱,项桓心绪复杂地瞪了前者一眼,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
提起这个,后者倒是颇引以为傲地挺起胸脯,“这几日你巡城,我本来说要住你那间屋避避邪的,结果在你房里发现了一包蒙汗药!”
她喜滋滋:“我就把跟着我的那帮仆婢全放倒了!”
不愧是项家家风,如此手段真是一脉相承,眼熟得很。
项桓素来是宽于律己,严于待人,早把自己平日的种种劣性忘之脑后,几步上前就要发火。
项圆圆立马抱头,宛遥只好挡上来拉住他:“算了,算了……只住一晚上其实不要紧的,眼下送回去也来不及了,等明天你再带她走也不迟。”
项桓绕了两回没把人逮住,先朝那个小的瞪一眼……想想还是算了,毕竟是亲妹妹不能打,再去瞪宛遥……还是算了,这个也不能打。
他只能背过身去,“早晚得被你们气死!”
站在旁边的桑叶一声不吭地围观了全过程,只觉得这两兄妹果真是亲生的,随便哪个要落到别人家都是一方祸害,好在投胎投得准。
鸡飞狗跳了半日,无论如何,最后项圆圆还是留下了。她闲不住,再加上项侍郎管得严,乍一出门如野马脱缰,满院子疯跑。
小姑娘嘴甜,哥哥姐姐挨个叫了一圈,除了桑叶之外,几乎人见人爱。
宛遥在屋内听她缠着人翻花绳的声音,不禁笑了笑,抓了一把黄芪放在药碾中来回搅动。
她喜欢听这样的碾药声,咯吱咯吱的,不会太响也不会太轻,安静的时候听着尤其舒适,好像红尘人间都可以为此沉淀下来一样。
入夜后的灯光把地面染上昏黄柔和的色彩。
一道影子忽然打在她脚边,宛遥一抬头,就看见项桓垂着眸,神色不甘不愿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
他抓了抓脖子,抿了一会儿唇,终究开口道:“有吃的没?”
“……”
事实证明,男人的面子再金贵,毕竟不能当饭吃。
宛遥故意问他:“哦,你刚不是不饿吗?”
项桓不想和她解释可又不得不解释,“你看见那小子方才诈我了,我又没办法……”
“要没吃的那我走了。”他抱怀侧过身,说是这么说,人却还未动。
宛遥看着面前的背影,忍不住好笑,她刻意卖了片刻的关子,晾了他良久才挑眉道:“想吃什么?”
明显的发觉那双点漆似的星眸瞬间亮了一下,他蓦地转身回答:“肉。”
新加的一瓢水尚未沸腾,面上还浮着一层细细的油花,猪骨炖出的高汤鲜香浓郁。
宛遥站在案板前洗青笋叶,桌边是埋头在大碗里的项桓。
知道他平时不爱吃果蔬,这回特地在馄饨馅中掺了剁碎成丁的荸荠,作料里撒上葱花和一点点花椒粉,再放上碎咸菜粒,一口咬下去又脆又鲜。
他吃得很香,口中却还在埋怨:“肉可真少……你就不能多包点儿?”
“馄饨就是这样包的,肉多了皮儿一煮会炸开。”听到他轻哼,宛遥无奈地摇摇头,“夜里要少吃点,腹中不易消化,很容易失眠的。”
项桓不屑地一笑,“你懂什么,就是要吃得多,人才长得高,长得壮,你看看你……”
无端被戳到痛处,她洗菜的手一紧,瞬间反驳:“谁说的,长得高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对面“嘁”字一出声,显然很轻蔑,“是你没见识,长得高的好处可多着了。能摘桃、能翻墙,还能看得远!”说话时,项桓突然一琢磨,丢了筷子起身。
宛遥正在低头忿忿的择菜,他在后面悄然逼近,唇边带着抹捉弄的意味,忽的一出手摘掉了她发髻间的银簪子。
“喂……”
骤然化身成女鬼,宛遥抬眸去瞪他,后者微微歪着头,手举得高高的,笑得明亮又欠扁,“不是说长得高没用么?你倒是拿啊。”
“还我……我不跟你玩这个,都多大了。”
项桓听她此话倒是好笑:“难道你很大吗?小丫头。”
宛遥也忍不住龇牙了,她挽起袖子攀着他的肩膀要去够,足下踮得笔直也将将才碰到掌心。
“对,就是这样。”他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再踮高点。”
“……”
让这个祸害留在人世间真是个错误啊!她当初就不该拦着项伯父收了这妖孽的!
宛遥不甘服输,瞥着那簪子的高度,略掂量了一下,跃跃欲试,原地里纵身跃起。
也就是在她起跳的那一瞬,嘴唇擦着他的脸颊轻轻划过。
伴随着风起的动静,一股温和的气息稍纵即逝,好似有什么柔软之物贴上来,轻得仿佛一片带晨露的羽毛。
项桓全然没料到地怔住了,很少有人能从他手中抢东西,却在这一刻毫无防备地失了力道。
离耳根最近的那片肌肤好似滚过沸水,脖子后一根筋一直麻到了头顶。
他在原地立发呆。
宛遥落回来的时候,紧跟着就深深地垂下了头,刘海藏住的眉眼里满是想挖个坑当场死亡的心情……
啊啊啊——她都干了什么啊!
全然不知道自己拉了多大仇恨的项桓把空碗放下,觉得挺好喝的,望着宛遥问:“还有吗?”
“有,我去给你盛。”她点点头,连个犹豫都没有,顺从地转身。
看她在项桓面前老实成这样,桑叶实在怒其不争,牙齿狠狠地磨了又磨。
“等等,我和你一块儿去。”项桓正要跟上,斜里就横过来一条细高的木棍儿。
桑叶冷着眼看他,例行公事似的开口:“将军,进馆内还请先净手。”
项桓顿在原处,闻言宛遥也回过头,先是瞧了桑叶一下,旋即才望向他。
平日里,医馆的来客不多,其实对此倒没什么特别严格的规定,但既然这么一提,自然无可厚非。
“那就……去洗洗吧,院内有药草,小心一些比较好。”
“哦。”他如实地应了,跟着桑叶前往耳房去洗手。
自己活得随便不要紧,把病气过给别人的确就不太好了,为此项桓难得认认真真洗了几遍,觉得双手简直能发亮。
他颇为满意地在眼前摊开欣赏了一阵,扯下巾布胡乱一擦就准备过穿堂。
“将军。”那根木棍儿又适时挡上来。
项桓终于有些没了耐性,“又怎么了?”
桑叶语气平淡:“请卸甲。”
“还要卸甲?!”有完没完!
他不过喝口汤,到头来还得净手宽衣,这么隆重,面圣呢?
饶是看他怒了,对方仍然有理有据的解释:“您这身甲胄跑过疫区巡过京城,上头说不定也沾了疫毒。疫毒无孔不入,馆内又放置着晒干的草药,倘若污浊一丝半点,对于疫区的百姓无疑是致命的。
“为保万全,请将军卸甲之后再入内。”
轻描淡写两句话顷刻间把他变成一个威胁长安城上百万人的危险人物。
项桓明白自己不占理,但也不想平白受这毛头小子摆弄,是以便怒目瞪他。
后者迎着他的视线抬头,面不改色地跟他对视。
彼此的眼中都能瞧见一道细细电闪雷鸣。
就这么僵持了许久,项桓总算眼酸的败下阵来,勉为其难地脱铠甲——算了,他渴,想喝酸梅汤。
沉重的铁鳞甲卸下,周身一轻,骤然有种被扒光的错觉。他活动筋骨,见桑叶去拾铠甲,叮嘱道:“喂,小心点洗,碰坏了你可赔不起。”
后者并没搭理他,捧起衣甲走了。
进得院内的小客厅,宛遥已经在桌上备好了大碗的梅汤,正在往里放冰,见他过来,颔首招呼了一声,“来了。”
“这几日天热,冰镇的酸梅汤喝的快,先就这样解解暑吧。”
项桓端了一碗,一大口灌下腹去,冰凉酸甜,只觉一股清爽回甜的味道由咽喉涌下,直达肺腑。
妈的,又活过来了。
他侧头趴在桌边呼出一口气,宛遥见状,把装过冰块的小盒子放在他颈项间给他降温。
像是滚烫的铁器浸入冷水,凉爽得好似能嗤出一股白烟来。
“你这几天巡街,京城的情况怎么样?”她问。
“还是老样子。”项桓捂着冰盒懒懒地坐起身,“疫区里的人越来越多,死的人也与日俱增。太医署那边没动静,听说朝上几个大臣倒是吵成一片。”
“吵什么?”
“吵封城的事情。”他慢条斯理道,“有人觉得封城对于长安未染病的百姓而言极不公平,会加快帝都瘟疫的蔓延;有人呢,又觉得放任疫病肆虐后果将不堪设想。一派提倡饮鸩止渴,另一派提倡釜底抽薪。”
宛遥听了之后,有些不解,“怎么个饮鸩止渴?”
项桓忽然意味不明地一笑,“南边的瘟疫并非第一次爆发了,你知道他们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是如何杜绝疫病的吗?”
尽管知道后面的话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宛遥还是老老实地摇头。
只见他伸手往脖子上一拉。
“发现一个,杀一个,发现一对,杀一双。同伍连坐,六亲不认,哥哥杀弟弟,儿子杀父亲,丈夫杀妻子,现实地狱,人间惨剧。”
她听完,抬眸微怔地望着他。
“你看我作甚么,又不是我提出来的。”许是发现成功地把她唬住了,项桓有几分满足地去端凉茶喝,“放心好了,大魏自称是礼仪之邦,长安又是帝国的中心,碍于脸面,那帮朝臣不会真的做出这种野蛮行径,平白落人口实。”
宛遥转念想想,也觉得有道理。
“不过,”他语气不紧不慢地补充,“要迟迟找不出治疗的方子,有些事,也说不准。”
所谓野蛮与文明,中间不过只隔着一念之差。
当文明所倚仗的那堵墙坍塌之后,这些衣冠楚楚的名门士族未必就能比他们口中的蛮夷戎狄高贵到哪里去。
“姐姐。”
门外的桑叶捧着一摞医书进来。
宛遥这才想起是自己刚刚让他去拿功课的,“你放这儿吧,我一会儿就看。”
他分外听话地哦了一声,“那我晒药去了。”
他脸上表情堪称乖巧,温顺得简直难以形容,和之前那张棺材板判若两人。
项桓端碗靠在椅背上,眯眼盯着桑叶的背影。
“喂——”他碰了碰宛遥的胳膊,“我发现这小子好像老喜欢跟着你啊。”
还真能称呼,叫人不带姓,一个模棱两可的“姐姐”,占便宜占得不留痕迹,很会高攀嘛。
“有吗?”她回头看了一眼,桑叶在医馆内年纪最小,又勤快懂事,但凡稍长他一些的总会呼来喝去的使唤,他也不生气。
“桑叶是我带回来的。”宛遥想了想,“可能是,觉得亲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