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那是个陌生的年轻人,看岁数应该和项桓不相上下,就是头大了点,身子却细长的一条,乍一看很像一根行走的糖葫芦串。
宛遥还在打量,项桓一见是他,唇边泛起些许意味不明地笑,抄起外袍穿好。
“怎么找这里来了?”
“找你呀。”
大头索性在墙上坐了,招呼他,“让你回个家一去那么久,大伙儿都等着呢。”
项桓说了声“就来”,抬脚便要走。
宛遥这才回过味儿,忙放下一堆药草往前追,“你去哪儿?”
他只好停住,边系衣带边回答,“喝酒。”
“你有伤在身还喝酒?”
“又不是弱不禁风,喝点酒怎么了。”项桓嫌她麻烦,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转过身打算拉她下水,“你要不要一块儿去?”
宛遥愣了下。
大魏的夜里有宵禁,晚上出门喝酒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江湖宵小,总之皆非善类。自打项桓去边关吃沙子以后,她从良多年,已许久不干这般出格的事,当下犹豫道:“我就……不去了。”
坊墙高处的大头很适时地替项桓接话,“不打紧,一会儿我们送你回来。”
“算了算了。”瞧她为难,项桓摇头道,“你自己早点回家,我走了。”
“哦……”
他闻言也不再逗留,用剩下的巾子将手一擦,翻身跃过墙,干脆利落地上了街。
大头跟在他后面,又好奇地看了几眼。幽静的巷子中,那抹纤细的影子正在收拾余下的残局,他内里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忙蹦上前,神秘道:“这姑娘谁啊,你媳妇儿?”
“怎没听你提过?艳福不浅啊……”
刚说完,项桓伸手在他脑袋后一摁,笑骂道:“去你娘的,滚。”
坊里最热闹的刘家酒楼尚还灯火通明,食客们你来我往的推杯换盏,赏一旁舞女衣袂翩然的风华,丝竹声欢快动人。
角落的八仙桌坐着五六个健硕的男子,年纪倒是各有千秋。项桓在其中算后辈了,和余大头一起被几位老哥哥轮番灌酒。在座的都是季将军麾下的同袍,早在进京前便各自约好要痛饮一顿,明日大家进宫领赏,今日就喝个不醉不归。
太平盛世下的都城里,连酒水都寡淡无味,众人一直闹到三更天,待项桓走出来时,才觉得微微有些目眩。
由于坊门已关,大多数人选择在酒楼住一晚,回去的路上便就剩他一个形单影只。
项桓慢悠悠地吹夜风醒酒,偶尔自口中蹦出两个轻灵的哨音。
月光照着他脚下渐次拉长的人影,待路过一间大宅时,他忽然顿了顿,目光冷凝地盯向某个暗处。
蹲在那里的两个身影好似有所察觉地一怔,看着他的同时缓缓站起,又颇忌惮似的悄然后退。
项桓侧过来,面无表情地歪头,继而笔直的伸出食指,朝他二人的方向点了点。
整个过程虽然未言一语,但自神情举止中散发的威胁和压迫却不容小觑。
那两人互相对视片刻,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识相地跑了。
项桓这才收回手,微不可闻地一声冷哼,随即又朝那栋宅子望了望,带了些疑惑地往家里走。
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宛经历的府邸。
月色澄澈,老旧的小门许久未被人打开,早已蒙了尘,项桓从斑驳的墙头一跃而下,足尖溅起的劲风推开地面散乱的枯叶。
他站在冷冽萧索的夜风里,低头抹了一把嘴角的血。
其实项桓已经有很多时候都不知道项南天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了。
犹记得十岁下,他还尚能同大哥一起练武,他的枪术和大哥的剑术皆是在父亲的指点下练成的,兄弟二人虽相差八岁,却时常切磋,无话不谈。
就连说起今后的抱负,也不谋而合。
好像正是从大哥在上阳谷战死之后开始,项南天便不再教他练功,也不再让他习武。
甚至某一日翻出家中的武器尽数烧毁,并责令所有人从此不能动兵戈,决心要弃武从文。
年幼时他想不明白,在北征的途中,岗哨里漫漫长夜,项桓有过许多的猜测。
但仍对父亲的这份谨小慎微无法苟同,他身在将门,所向往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一将功成万骨枯,是大江东去,万马奔腾,流不尽的英雄血。
而项南天的棱角已经被世俗磨平了,根本不懂他的志向。
“我没有错。”
项桓在心中倔强的想。
哪怕自己披荆斩棘地回来,也未曾收到家中人的喝彩,他仍旧执拗地想,“我没做错。”
耳畔微风徐徐,交织的树叶声中隐约有清浅的脚步,长年征战的本能令项桓猛地转过头。
月光下的少女瘦小而单薄,流水般的星辰在她身上照出零碎的疏影,那双眼睛干净明朗,好像能够灿然生辉。
她似乎退缩了一下,随即才站在那里与他对望。
不知怎么的,眼前的场景让项桓感到一丝熟悉,仿佛在记忆里重复过许多次一样,月夜、清风,一并连人都不曾变过。
他微微愣住,很快收回视线,只信手摸了摸皮肤上被抽出的血痕,随意说:“带药了吗?”
然后又莫名改口:“算了,一点小伤。”
说不出为什么,宛遥在这一刻打心底里松了口气,唇边露了个笑,食指抬起,给他看上面挂着的纸包。
“我带了。”
“就猜到今天会出事。”她捡了张石凳坐下,边拆绳子边说,“过来,我给你上药。”
项桓仍在旧时的那个位置落座,垂目见她翻出一堆瓶瓶罐罐。和从前稀里糊涂一把抓的样子不同了,她化开药粉的动作很娴熟。
“我拿了些棒疮膏来,擦两日就能好,会比从前痊愈得更快。”宛遥拿绢帕沾去他唇角的血渍,继而熟练地替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臂的伤。
药膏中加了薄荷消肿,涂在伤处清清凉凉的,他眉宇间的神情明显缓和不少,只是仍不言语。
宛遥擦药的时候,偷眼瞥了项桓几下,半是玩笑地问:“又和你爹吵架了?”
他没做声,鼻中发出不屑的轻响,将头别向他处。
“你啊,和项伯伯两个人都是倔脾气。”宛遥无奈道,“但凡有一个肯服软,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凭什么要我跟他服软?”
“他到底是你爹,有爹向儿子服软的吗?”她摇摇头,“怎么样面子上也过不去。”
项桓好似见怪不怪般冷哼,一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表情,“反正你们都帮着他说话。”
“我没有啊。”
“没有?”他轻笑出声,分明不相信,“我还不清楚你……”
话未说完,项桓见她忽将自己的衣袖往上撸,眼神立时微变,急忙飞快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