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布局尽数被毁,傅致得知消息时,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立刻染上了薄怒。
然而……查到最后傅致还是不知道是谁将他的盘算摧毁的。
就连魏道子那里,在探查星象时发现天机越发被遮掩,他已经算不出很多事情。
随着一件件事情布置下去,明月教的力量开始越发凝聚。不过大半年时间,衡玉就已经将明月教所有力量整顿完毕,全都握在了自己手里。
接下来,练兵、铺设商路赚钱、遣人远赴海外、铸造兵器、炼制无坚不摧的兵器、囤积粮食等事情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顺理成章到,一直旁观衡玉布局的齐凌差点得以为他老师是个造反专业户了。
“老师,你为此是否已经准备多年?”齐凌笑问。
衡玉正懒懒批阅东坛主飞鸽送来的急信,一听齐凌这话,抬头望了他一眼,莫名笑了笑。
“好吧,我就是开个玩笑。”齐凌感慨,在心底喟叹老师果然大才,如此轻松闲适运筹帷幄,怕是那缥缈峰传人都要逊色上不少吧。
又是三年时间一过。
朝中权柄历经三载更迭,这三载里,中枢不断调动各地兵马平定叛乱。乱世之中唯刀刃最有话语权,武威侯年迈,其世子傅致异军突出,在各地平叛有功,风头渐盛。
三年的时间足够东梁王朝的威信力降到最低,世家不服、大臣不服、百姓不服,东梁王朝风雨飘摇,名存实亡。隐忍等待多载的世家、臣子皆高举反旗,向这世道露出自己的野心与獠牙。
明月教本就一直以“反抗朝廷暴政”为旗号奔走,同样掀起反旗,然而在势力强大的世家、武将面前,明月教明面上的势力还太弱小,暂时没能引起众人太大的警惕。
春去夏来,秋去冬来,然后又是一年冬雪初融。
齐凌与衡玉在外游历已有两载时间,这一次两人打算去帝都见一个人——那人便是位居三公、德行天下敬仰的夏宽。
这位长者幼年时曾为齐凌启蒙,与齐凌有一段师生之情,而他本人是一位坚定的东梁忠臣。
世道崩坏至此,夏宽明明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冬天,却倒在了温暖来袭的春天——因为他不得不死。
他已经看出来了,若是在此时死去,他这一生还能做东梁的纯臣,再晚一些死去,刀笔史书该如何记载评价他?
齐凌去见他的时候,夏宽已经病入膏肓。昔日一丝不苟端坐殿上高声阔论意气风发的御史大夫,已经垂垂老矣看不出昔日的风采。
当他看到齐凌时,夏宽并不算惊讶,显然对齐凌的到来心中有数。
虽然已经病入膏肓,然而在齐凌面前,夏宽还是努力跪坐着,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接过长子递来的百年人参,夏宽一口饮尽,原本没有血色的脸逐渐恢复了一些气色,但谁都知道,这根本就是在压榨他最后的生命潜力。
他的人生,已经真真正正,进入最后的倒计时了。
夏宽挥手让自己的长子退下,他望了望一直站在旁边的衡玉,再望向他面前的齐凌,用尽全力攥紧了齐凌的手,颤着胡子问道:“……殿下,东梁还有希望吗?”
齐凌望着昔日尊长如燃尽的油灯般坐在他面前,虽然对夏宽的记忆早已消磨忘却,但他一时之间还是觉得心中大恸。
齐凌下意识坐得更直,像一柄随时都能出鞘的利刃,掷地有声向夏宽承诺道:“东梁气数已尽,可有凌在,未必不能如当年光武帝刘秀一般实现光武中兴之治。”
夏宽浑浊的眼里慢慢流出一滴泪,重重落在齐凌的手背上,灼热得吓人,“那就好,那就好,臣子守节,东梁倾颓至此,吾辈也有诸多错处,日后到了九泉之下,老臣怕是要无颜见殿下的父皇。”
当年夏宽是齐凌父皇留给他的辅政大臣之一,但最后他们还是眼睁睁看着他叔叔窃居帝王之位……从这一方面来说,夏宽的确愧对他父皇,也愧对于他。
以前齐凌也有过埋怨,但经历过那么多事情,齐凌早已想开。
朝堂之事不是简单一句话能说清楚的,最后他被从太子尊位拉下来,他那个叔叔能登基,其中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利益的博弈与牵扯。那一年皇位更迭时,帝都城流的血灭的族难道还少吗……
“夏公且宽心。”人之将死,齐凌摇摇头,也没说什么刺激夏宽的话。
夏宽轻叹道:“这几月里我与殿下的老师一直有通信。老臣走错了那么多路,最后为了延续我东梁的气数,老臣还是做了一件对的事情。”
夏宽缓缓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封极厚的书信,将沉甸甸的书信递到齐凌手里,“老臣教导过不少学生,他们里面有不少可用之人,若是殿下看他们还得用,可去寻他们……以殿下的身份,又有臣的面子在,若是殿下当真为可辅佐之人,他们必会效忠于殿下……这也是老臣唯一能为殿下做的了……”
这么一长串话说完,夏宽险些要喘不上气一般,努力喘了很久才缓过来。但他的脸色却越发衰败了。
齐凌握着手里的书信,这才知道老师让他特意过来见夏宽的原因。
夏宽高居三公之位,桃李满天下,有夏宽的师生之情还有他东梁宗室的身份,定然能招揽到不少人才。
东梁走到了末路,逼得百姓起义,造成世道崩坏,但不仍有如夏宽这般人愿意为东梁守节而死吗?
这是个士大夫坚守节操的时代。
虽然东梁屡屡让人失望,但只要一些士大夫仍能从中窥到希望,他们就愿意为东梁奔死效力。
这是愚忠吗?
不,这是属于士大夫的气节!
千古浩荡骄傲坚韧如斯。
“大厦将倾,能如何?吾辈能如何?悠悠苍天,能奈之何……”
夏宽的声音越来越低,握着齐凌的手缓缓松开。
一代权臣,终殉道而去。
齐凌看得喟叹不已,一时竟有些悲从中来。
视线有些迷离,齐凌只能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搭在他的肩膀,然后是那道清雅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必难过,夏公求仁得仁。”
待目送着夏宽的灵柩被他的长子护送回老家安葬,齐凌和衡玉这才打算离开帝都南下。
马车走到长亭边,齐凌望着衡玉欲言又止。
半晌,他轻声问道:“老师,何至于此?”
这世道,何至于此?夏公,又何至于此?
“你不懂为何夏公会为东梁殉葬吗?”衡玉问道。
原本夏宽身体的病已经大好,但在世道越来越乱、东梁帝室的权威越来越削弱时,他竟然选择大开窗户吹了一夜冷风,染上风寒静待死亡。
“是。”齐凌点头。
“他是在殉他心中的道。夏公是位标准的士大夫,他未必忠于的是东梁皇室,他忠于的,更多还是自己心中的道义。”顿了顿,衡玉才继续说道,“这就是你的机会。你要如何去招揽人才?靠的,一是你的人格魅力,二是你的底气与实力,三就是你可以成全他们心中的道。”
这才是齐凌所代表的身份能带给他的最大优势。
“那我们接下来……去颍县吗?”齐凌回想起夏宽交给他的那些书信,闭上眼睛沉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