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柔惊了,在她的印象中,张曼兰一直对霍清有敌意,怎么也不应该谈得上喜欢两个字。
不只是张曼兰,连她都对霍清有敌意,说白了还是源自他将张曼兰囚禁的那半年。
只是陪沈十三守灵的那三个晚上,沈十三几乎把霍清的生平全讲给她听了,她生出一丝同情。
这样的经历,最后能活成他的样子,已经很了不起了。
张曼兰说‘有过’,那就是真的喜欢过,她怎么能不惊讶。
张曼兰盯着床顶,自顾自的说,“那都是很早了,后来他将我囚禁起来,我便断了念头。”第一次见的时候,她明明就是一个戒心很重的人,却能容忍霍清睡在她的身边。
后来她住进了他的家,那段日子过得很平淡,但是她却很喜欢。
那两个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窗户的房间,总是亮着橘黄色的光,让人觉得温暖。
她半夜敲他的门,对他说‘要不你娶我吧’的时候,本来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但她心里竟然隐隐有两分期待,他拒绝的时候,也有两分失落。
唇瓣相接的滋味,她记了好久。
只是,后来……
让她断了念想的不是囚禁本身,是囚禁她的这个人是霍清。
他既然能对她下手,就说明这些只是她一个人的妄念而已了。
后来她嫁给甄临风的时候,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她其实也知道,他说不定还推波助澜了一把。
那时候才决定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
她入军队之后,他一次又一次的来送药,可是他来一次,她就愤怒一次。
这算什么?她没有利用价值了,他才开始愧疚了,开始赎罪了?
也不对,她其实还是有利用价值的,她不是还能提枪上马卖命吗?
哄着她点儿,让她心甘情愿的做马前卒?
谁能忍受被算计一次又一次?
但是啊,后来又释怀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看见他的时候,心里不再起波澜了。他再来送药的时候,能很平静的让他放下药走人了。
回京的近半年,她甚至都没有想起霍清这个人。
可是太突然有一天,他非要在她已经平静的心里掀起波澜壮阔的浪,她心里要是毫无波动,怎么对得起他用命来掀起的风浪?
张曼兰是个果断刚硬的人,说放下,就是真的放下了。
只是当再听到这个名字,伴随的是他的死讯的时候,还是做不到真的如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目不斜视,平静的面对。
张曼兰闭上眼睛,往江柔的身边靠了靠,不想再去想。
过往的种种,一句话带过,也就罢了,有一个人知道,她曾经也是动过心,动过情的,也就够了。
曾经,那都是曾经了。
江柔抱紧她,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够让她觉得温暖一点。
第二天早上,张姚氏依旧来叫张曼兰起床,发现床上多了一个江柔,她还惊讶了一下,寻思着这小女娃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两个人被喊醒,江柔很快梳洗好,也没有再多留,匆匆告别,回沈府去了。
昨天太担心张曼兰,把沈十三给撇下了,她得回去看一看。
张曼兰照常换了朝服,坐到饭厅吃饭的时候,目光巡视了一圈,没看到唐勋,还没开始问,张姚氏就说,“这一大早的,小唐这孩子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怎么也没找到,昨天晚上你们出去过了么?”
张曼兰垂下目光,喝了一口粥,答道:“没有出去。”
张姚氏有些担心唐勋,不断的在絮絮叨叨,张曼兰安静的吃完了早饭,放下筷子,道:“娘,我先上朝去了,等会儿你直接去馄饨铺子吧,我下了朝就过来。”
张姚氏听她说吃完了,又转而念叨她,“你怎么又吃这么一点儿,要不再吃点吧?”
张曼兰推说时间来不及了,赶紧离开了。
经过院子的时候,她不自觉的往唐勋的房间里面看了一眼,里面安安静静的,似乎是没有人。
大概是走了吧。
张曼兰也不是真的傻,唐旭想什么,她都知道,这样,走了也好……
这一天,唐勋都没有再出现过,张曼兰下朝后再馄饨铺子里面忙了一天,回家的时候下意识的想喊唐勋,这才发觉,他已经走了。
她把即将要说的话咽回了嘴里,把铺子收拾好了,跟张姚氏一起回家去了。
唐勋一天没见到人,晚饭的时候,张姚氏老是在问,“曼兰,你和小唐是不是吵架了?这孩子一天没见着人呐,别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张曼兰仔细考虑了一下唐旭能出事的这个可能,然后对张姚氏说:“娘,你就别担心了,可能是走了吧,他是大燕的王爷,可能是大燕出了什么事。”
唐勋的那一身轻功,她都追不上,就算是遇到了危险,他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
他也不是会吃亏的人。
张姚氏看着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倒是安安,看了她两眼,突然说:“姐姐,你是不是很伤心呐?”
张曼兰愣了一下,道,“小孩子家家别乱说话,我伤心什么?”
安安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感觉姐姐很伤心。”
只是直觉而已,他哪里知道张曼兰在想什么。
张曼兰放下筷子,说,“你感觉错了。”
再陪了家人一会儿,张曼兰就回房间了。安安看着张曼兰的背影,笃定的对张姚氏说,“娘,我觉得姐姐就是在伤心。”
张曼兰杀过的人连起来能绕地球一圈,但是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十分烦躁,下不去手。
半晌,她丢掉匕首,甩袖离开了馄饨铺子。
玉书想追上去,但他的脚力没有张曼兰快,很快就跟丢了,干脆他又跑去张府门口跪着。
这天,馄饨铺子没有做生意,张姚氏担心张曼兰,早早的关了店,回家去看女儿是不是回家了。
还好,她没有乱跑,已经回家了,张姚氏给她熬了些粥,炒了些小菜送到房间里,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头,说:“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别太委屈自己,也别给自己留遗憾。”
知女莫若母,张姚氏怎么会看不出她的烦躁。
这一天,唐勋一反常态,没有来烦她,张曼兰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呆了半天,面前的粥慢慢冷掉,她一口都没有动。
半夜,大约刚刚过了子时,张曼兰的房门被从里面打开,她的脚步踩在夜色里,慢慢离开了张府。
等她走没了影子,大开的房间门口才出现一道影子,目光沉沉的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站在原地好久,都没有挪动脚步。
这人,不是唐勋又是谁?
等他平复好了心情,才抬脚跟了上去。
张曼兰出府的时候,发现那个小厮还跪在门口,眼睛大大的睁着,死死的盯着大门口,满身的倔强,似乎是不等到张曼兰去霍清坟前看一眼就不肯走。
张曼兰弃了门口,绕开玉书,直接从另一面墙翻墙离开了霍府。
霍清葬在哪里,不用刻意打听就知道,这三天来,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全都是这一代谋臣的死讯。
他灵堂是什么规格,哪些官员去悼念,棺材有多值钱,葬在哪里,来吃馄饨的客人都已经说烂了。
路程还是有些远,张曼兰走了近一个时辰。
霍清的墓是新坟,坟包上都是新土,墓碑上,她的名字最为显眼。
今晚的月亮很圆,月光也很明亮,周围的景物都照得清清楚楚,张曼兰立在坟前,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他这个人很讨厌,太过算计。
她喜欢简简单单,在他身上栽了那么大一个跟头,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她其实已经忘记了当时那段昏暗无光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滋味。
乍然听见他的死讯,心里有些愕然,不知道为什么来的这么突然,事先没有一点预兆。
仅仅是愕然,而已。
不对,还有些烦躁。
不知道在烦躁什么。
张曼兰盯着那块墓碑,不知道站了多久,渐渐的,天上飘起了雨,不大,鹅毛一样,就是让人觉得有点儿冷。
原来,死亡,就是从一个人,变成一座坟。
开始飘雨后,月光黯淡了下去,朦朦胧胧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银白,她伸出手去,摸了摸那块很高的墓碑,摸到了一手的冰凉。
墓碑上,写的是:卫国公霍清之墓。
卫国公的公爵,是皇帝追封下来的,虽说人死如灯灭,这些虚名也没什么作用,但也算是皇帝的一点儿心意。
其实,他应该不喜欢这个追封,张曼兰想。
但是不会有人来告诉她,她的想法到底是对还是错,她也不会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
张曼兰想起了第一次见霍清的时候,在一所小房子里,躺在同一张床上,相安无事到天明。
她收回放在墓碑上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就这样吧,霍清,我们……两清了……
她在这里呆了许久,该回去了。
然而,在转身的瞬间,她发现自己身后站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开口喊她的名字,“曼兰……”
正是江柔和沈十三。
两个人身上都湿漉漉的,看样子,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不知道看了多久。
张曼兰沉默着,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沈十三冷哼了一声,像是很不情愿,丢了一个小瓶子在江柔手里。
江柔接过来,拔开了盖子,倒了一粒在手心儿里,走到张曼兰面前,“曼兰,张嘴。”
张曼兰盯着她手里的药丸,狐疑的问,“这是什么?”
江柔也不回答,只是道:“曼兰,你相信我吗?”
张曼兰盯着她看了良久,缓缓的张开嘴,江柔把手心儿里的药丸倒进她嘴里,亲眼看着她咽下去了,才道:“你的衣裳都湿了,回去换身衣裳吧。”
张曼兰虽然相信江柔,但谁被莫名其妙喂了一颗药,都是会想要问清楚的,“这是……”
沈十三早就已经答应江柔要忍住,但一看见张曼兰,他就忍不住了,冷冷的说,“你今天他妈的要是不来,就等着下去陪他吧!”
张曼兰虽然也在沈十三手下当了几年的差,但是比起霍清来,她的分量还是远远不够。
他本来就是个不怎么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对张曼兰,他是有些迁怒的,总觉得要不是为她,霍清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拿到解药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药丢了,让她下去见霍清、
但是其一,她的命是霍清替她拼来的,其二,江柔也不会看着她去死。
就算再怎么迁怒,这解药还是得给,他在这里从白天等到黑夜,就是替霍清堵着一口气,看看这个女人能不能来看看他。
好歹,也让他知道,霍清死得有没有一丁点儿的值得。
好在,她来了。
不然沈十三得见她一次想捅她一刀。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张曼兰满腹狐疑,“你到底在说什么?”
沈十三看见她这模样就来气,全然忘了江柔刚才是怎么劝他的,直接就说:“说什么?霍清……”
话说到一半,黑暗中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他是说,你刚才吃的解药,是霍清用命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