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她回头的一瞬间,河道旁边的小径里,突然举剑蹿出来一个人。
正是消失在身后的宋闵知。
那剑刺来的方向,还是她的左胸,张曼兰可以躲,但那就必须把苏月暴露在利剑之下。
她心里明白,如果自己没有抵抗之力,那苏月一样在劫难逃,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一回事,现在的她,说服不了自己把苏月丢出去挡刀。
犹豫的一瞬间,她已经来不及躲闪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背上的苏月突然用力一挣,直接从她背上跳下来,用被啃食得只剩下两根白骨的腿勉力在地上做了一下支点,把着张曼兰的肩膀,挡在她面前,挡住刺来的剑。
利器刺穿血肉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刺耳,张曼兰的大脑一片空白,僵硬着脖子,想不明白苏月到底是怎么挡在她身前的。
已经没有时间给她去想了,长剑穿出心脏,苏月口吐鲜血,直直的看着张曼兰,似乎是想说一两句什么,她嘴唇蠕动着,张曼兰凑到她嘴旁仔细的去听,却只听到两个‘我’字。
她最后也没能说出来,含着一口鲜血,脸上的表情定格在那一瞬间,再也没有变过,大大的瞪着双眼,失去光彩的瞳孔里面,倒映出张曼兰错愕的脸。
苏月,死了。
还是温热的身体,却已经没有生命力,宋闵知抽出自己的剑,道:“呵呵,真让人感动啊。”
苏月的身体软下去,张曼兰愣愣的抱着胸口还在淌血的尸体,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宋闵知说,“要报仇吗?随时恭候。”
她这句话好像提醒了张曼兰,她把苏月的尸体规规矩矩的平放在地上,每一个动作都极其小心郑重,仿佛在举行什么重大的典礼。
苏月的眼睛还睁着,她凝视那双眼,抓紧自己的匕首,满脸肃杀,缓缓站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宋闵知身后又出现了十来个人,一字排开,众星拱月一样把她守护在中间。
张曼兰惯用匕首,因为觉得匕首小巧、藏在身上不容易被发现,可以攻其不备。
这是刺客常用的武器,但是不利于团战。
大家都用刀剑,就你一个人的武器最短,人家的剑抵着你的脖子,你的匕首还摸不到人家的裤腰带。
杀手以宋闵知为主,其余人辅攻,因都是高手,配合得极好,张曼兰多处挂彩,被逼得节节败退,她一个不慎,就被刺中左腿,再被人一脚踹中腿弯,跪了下去,紧接着,又是一剑,对着她的面门刺过来,速度之快,已经能看到残影。
张曼兰无力躲开,眼睁睁的看着剑尖越来越近。
就在剑尖距脸不过一掌的距离,突然,一颗石子从右面飞来,打在那柄剑上,‘鐺’的一声脆响,对着张曼兰面门刺下来的剑歪了准头,张曼兰抓紧机会,就地一滚,躲开了这致命一击。
等众人再看的时候,一群蒙着面的男人,已经把宋闵知围在中间,保护了起来。
到嘴的鸭子都快飞了,宋闵知的脸色相当难看,冷声祭出梵音宫的名号,企图吓退对方,“来者何人,为何与梵音宫作对?”
岂料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本来只是把张曼兰护在安全范围内的蒙面男突然一齐动作,欺身而上,直接与他们斗了起来。
梵音宫众人对战了一段时间,颇有些吃力,本来可以勉强一战,但对方本来人数已经比他们多,现在竟然有更多的人朝这边涌来。
眼看在这样下去,别说取张曼兰的项上人头,自己脱身都困难,只能一声令下,带着人撤退。
蒙面男分出去一半人手,追出去两里地,把人跟丢了,不得不倒回来。
张曼兰并没有完全放松,看着面前的一群人,戒备的问,“什么人?”
一人道:“千机楼,护送张姑娘回幽州。”
自张曼兰上次离开幽州,江蕴跟霍清大吵一架,潜在蜀都的谍者就多了一项任务——盯着张曼兰。
但谍者也不是万能的,皇宫这种地方,能潜进去的人是少数,蛰伏在里面的人,也不一定能第一时间接手后宫的情况。
张曼兰逃出宫后,他们就分了人寻找她的下落,但她是顶尖的杀手,擅会隐藏自己的行踪,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的下落。
本来以为张曼兰会一路逃回幽州,可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又折回蜀都去了。
等调遣了人手回来,一路寻找,终究还是比梵音宫的人慢了一步。
江蕴的人来了,张曼兰安全了,但她半点儿感受不到应有的喜悦。
她以后不用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呆在皇宫里,也不用和甄临风虚与委蛇,更是直接脱离了梵音宫。
她有人保护,终于可以停一停脚步。
可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等她的目光触及躺在地上的尸体,她才恍然反应过来,原来,她是因为这个高兴不起来。
她爬过去,把苏月搂在怀里,低头看着她空洞睁着的双眼,她在想,当初她瞎了的时候,目光是不是也这样僵直无神?
她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不会哭了,发泄是人类的本能,可是她已经忘记了这项本能。
张曼兰呆呆的坐在地上,怀里的尸体从温热渐渐变得冰冷,她试着挪动苏月一下,却发现,这真的只是一具尸体了。
尸体的手脚关节已经不能灵活自如的弯曲,苏月的身体已经和她的眼神一样僵直。
苏月愈加看不得张曼兰对宋闵知好,可是她第一次忍不住讥讽张曼兰的时候,对方居然问她,“你是谁?”
她在她心中,竟然连一个欺负‘小妹儿’的印象都没有留下!
此时,桥下。
苏越讥讽道,“不知道重情重义的宫主,还记不记得我?”
高热使她的眸子晶亮,她很激动,“当年我为你挨了一百多鞭子,没有吃的,身受重伤,差点死在角斗场,而你呢?你为了宋闵知,不要我了!”
张曼兰愣愣的,似乎是没理解她的意思,“为了我……差点死在角斗场?”
苏月声色俱厉道,“你以为呢?你以为当年是谁把自己的馒头给你?带着眼瞎的你在角斗场挣扎?又是谁!把自己做了你的眼睛!”
“宋闵知?呵!当年在山上抢你果子的人是她,把你往猛兽嘴里推的是她,跟师父告状我给你送饭的是她,趁我重伤冒充我鸠占鹊巢的还是她!”
“结果呢?她像一条寄生虫一样靠着你活到现在,让你给她挡刀,让你助她脱离梵音宫!你得到了什么?她现在为了邀功上位,要杀你!”
“可惜你一双眼睛好了还不如瞎着,竟然连陪着你从山上到山下的人到底是谁都不认识!”
张曼兰被她的一番话砸的晕头转向,拿刀的手都开始有点儿抖,嘴唇嗡动着,“我……我……”
苏月知道这些话会对她有多大的冲击,但嘴上还是一点都不留情,“张曼兰,你落到今天的地步,你活该!”
被奚落的人是张曼兰,可先哭的人却是她。
苏月眼睛大大的睁着,努力把眼泪眶在眼睛里面。
她一直很要强,因为张曼兰抛弃了她,在角斗场,连她的生死搭档都在背后嘲笑她给别人做嫁衣,她不要强,就只能为万人做笑柄。
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好苦。
所以她看不得张曼兰好,张曼兰过的越好,越凸现她的可悲。
她告诉甄临风张曼兰被轮奸,似乎只是想让甄临风厌弃张曼兰,但也并不全是。
如果张曼兰的目的是救江柔,那就是背叛,甄临风一定会杀了她,她恨她,可是如果她真的死了,她连恨都没有地方摆放了。
苏月其实能编一个合理让张曼兰仇视江柔的谎,但是她不。
张曼兰痛苦一点,她似乎心里就好受一点儿。
她一次一次的对她恶言相向,总觉得自己应该好过一点,可最后却发现,原来,一点都不好过。
她一次一次的给她下绊子,也老觉得自己应该痛快了,可是,还是不痛快。
张曼兰不懂苏月为什么像她的天敌一样老是针对她,现在懂了。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苏月,又或者说,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脸上应该出现哪种表情才对。
其实,她是有过怀疑的。
一个人装得再像,毕竟也不能真的变成另外一个人,宋闵知也有过让她觉得陌生的感觉。
她觉得不对劲儿的时候,试探过。
可从山上到山下,她没有什么事不知道,就连那夜‘草蚱蜢是我给你的遗物’这种话,也知道。
而且宋闵知虽然比张曼兰小两岁,但身形只比她瘦弱一点儿,她苏月少吃两顿,就是宋闵知那个体型。
张曼兰说宋闵知的手变粗糙了,她就答‘训练太辛苦了。’
说她性格似乎变了,她就答‘你不是也变了吗?’
而且苏月的性情大变,看见她一次就要挖苦她一次,甚至连声音都不是以前的声音,跟宋闵知比起来,宋闵知才更像‘小妹儿’。
张曼兰需要多大的脑洞,才能想到‘小妹儿’不是宋闵知,而是苏月?谁成天生活在阴谋论里?挣扎求生已经过得很辛苦了。
宋闵知的几碗水,不知道加了什么下作的药,毁了苏月的嗓子,也毁了她证明自己最有力的证据。
苏月看着这样的张曼兰,眼里的泪涌得更加汹涌。
张曼兰有些无措,愣愣的看着她,半晌,笨拙的伸手,想要替她擦一把泪,但被她一巴掌拍在手背上,打开了她的手,“谁要你假好心了?怎么?是觉得亏欠我,还是可怜我?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你跟宋闵知这么多年相依为命,你去找她啊!我算哪根葱,怎么配得到宫主的庇护?”
正在争吵间,张曼兰突然凝神屏息,迅速起身一脚把燃得正旺的柴火踢进河水里。
苏月情绪波动太大,没有注意周围的环境,等见张曼兰的模样,虽然对方没有说,但她知道,有人追上来了!
张曼兰迅速弯身把苏月背在背上,在黑暗中潜伏前行。
刚才肯定是已经被发现了,熄灭火光是为了让对方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她背着一个人,人数上也不敌,当然不能硬拼。
桥面上的人则是直接从桥上跳下来,进桥洞探查。
只有零零星星的火光,在黑夜中并不能起到照明的作用,张曼兰放轻动作,朝着另一个方向急速飞奔。
追来的不止一个人,见人跑了,立即分了几个方向追,张曼兰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有黑影正在快速的接近。
与此同时,那黑影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分散开的人还没跑远,听到这声口哨,立即向这边靠拢,不过片时,后面追的黑影就变得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