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资源变得匮乏,同时生产力无法满足需求的时候,野蛮的掠夺便成了首选。
这时候再去讲道理,根本没有用。
“我没有多余的圣母心,也懂你的意思。”柳恣嗅了下醇厚的烟味,挑眉道:“碧溪春?”
“嗯,家里还剩三四盒,抽完估计就没了。”钱凡坐在原处抽着烟,瞟了他一眼:“别想着收缴,不给。”
其实他们这些第一批接触到关键信息的人,都未必能够接受现实。
这可不是什么能被一笔带过的小事情。
柳恣自己都不敢估计,群众们知道这事以后会是什么反应。
他都已经做好准备,听见谁谁谁上吊或者聚众奔逃的消息了。
两人在车里沉默地坐了五分钟,在一根烟的空隙里短暂的逃离现实,在开门走出去的那一瞬间,颇有种踏入洪水里的感觉。
电梯已经被关停了,现在想要去六楼会议层,得自己爬。
还好是秋天,散热取暖的需求都不大。
日子再往后走,暴露的问题会越来越多。
听秘书胡飞的解释,现在几个部长都已经听他解释完了,在中心会议室里等待他的进一步指示。
另外,那个古代老人也被带去了会议室,好像还有谁给他拿了份盒饭。
柳恣原本心里沉甸甸的全是事儿,一进去反而愣了下。
一群人围在那老头的旁边,像是看稀奇似的。
孙县令虽然说心里慌的很,但饿总归饿,闻着味了吃还是想吃。
那几个浓妆艳抹又穿着暴露的女人一直在他身边晃,问了一堆问题又拿了份饭来,他本来不太敢吃,可是心想自己现在都被蛮子掳走了,明天活没活着都不一定,干脆吃了算了。
这饭食对于他平时的铺场来说,实在是太寒酸了些。
但分量虽然小,东西都奇奇怪怪的。
孙县令开饭之前,就有几个部长陆陆续续的到了。
他们看了厉栾的脸色,没有贸然的过去问东问西。
结果孙县令挑起一筷子的辣椒,下意识地看向厉栾道:“这是什么?”
旁边有个东南那边出身的小官,嘴欠直接回答道:“辣椒。”
“辣椒是什么?”
刚才还有些严肃的气氛,似乎开始被瓦解了。
结果这一盒饭的东西,除了猪肉他认识之外,其他的都跟稀奇一样。
其实办公厅里向来节俭,这盒饭也没啥东西——清炒土豆丝、洋葱炒蛋、辣椒炒肉。
宋代压根就没这些东西。
一伙人渐渐凑过来,还有个小姑娘大着胆子递上自己带的香蕉和草莓,试图投喂下这个奇异的古代人。
孙县令是真被吓饿了,尝了两口感觉没毒,胆子也渐渐大了。
所以柳恣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瞥见三四个人围在他旁边,有说有笑的看这老头吃饭。
钱凡及时的轻咳了一声,人们瞬间各回各位,只留下孙县令呆在那。
“对了。哪几个会说东南越语的?”柳恣看了眼坐在旁边埋头写总结的厉栾,下意识道:“得多找几个翻译官啊。”
“我秘书就是琥州那边过来的,会说越语。”农经局的蔡局长搭腔道:“多找几个来。”
孙赐点了点头,小声道:“我那边可以查办公厅的出身地辑录,先去看看?”
“嗯。”
孙县令又失去了存在感,小心翼翼的坐在会议桌一角那吃饭。
他见着柳恣那小白脸又过来了,只凑近厉栾,询问道:“你们那边的大官,是谁啊。”
这女人穿成这样,胸前一抹白都清清楚楚,怕是个妓子吧。
可这附近都是白墙,也不像是寻花问柳的地方啊。
他们那边的正经妇道人家,讲究的可是“笑不露齿、行不露足”,再穷的人家裙角都缀着饰物往下压,叫禁步。
“就是他。”厉栾头都不抬地回答道:“管着这边几万人呢吧。”
扬州城都有十来万人呢!
孙县令差点被土豆丝呛着,猛咳了下怔怔道:“这是个知州?知府?”
厉栾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再理会。
“今天主要解决两个事情。”柳恣并没有管角落里的小骚动,只两手撑在桌前,简要道:“第一,是政府改制。”
“第二,是确定未来一个月的守御和出征方案。”
他在欧罗国留学的时候,还闲着无聊学过军事理论,真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得着。
钱凡坐在他的右手边,打量着那老头的衣服和发冠。
“原有的社保部、企服部暂时封闭,公安局削减一半人员,转建军部。”柳恣说话时非常流畅,明显是都算好了:“而目前的食物囤积管理,由军部和财政所协管。”
生产力倒退的情况下,货币的存在感会越来越弱,而实际的物资反而成了抢手货。
“这件事两天内办妥,原社保部和企服部的人全部由钱局这边的人决定去留。”他深呼吸了一刻,目光落向了那个终于吃饱了的老头。
“你,叫什么?”
旁边的翻译已经就位,厉栾转着笔,咳了一声。
孙县令这时候才意识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只慌慌张张的应了一声,心想自己是个知县,这白面郎却是个知府,只起身行礼道:“同知县县令,孙与仁,字持余……”
后头那一串大伙儿都没听懂。
柳恣心想真不是一个时代和国家的人,又问道:“扬州城离我这有多远?”
孙与仁歪着头听完翻译,思索道:“骑马的话,大概一天多点。”
厉栾一转笔,算道:“差不多一两百公里左右。”
……开公交车过去攻城?
柳恣心想自己脑子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又开始询问别的东西。
绍兴三十年的扬州,依旧繁华而兴盛。
虽然刚经历了战乱,只剩下三万户左右,人口不超过十二万人。
这里因为宋室南渡,原住民曾大量外迁,但伴随着政局的逐渐稳定,又有回暖的迹象。
但这时的扬州,已经是接近于边境的存在了。
有边境,就有守军。
孙与仁心想自己一把老骨头了,这几十年里就没过上安生日子,如今还碰到这模样怪异的悍匪,也不怎么遮掩,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只求死也是痛快一刀,别折磨他。
钱凡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说的那宋国和金国,如今是个什么关系?”
古代没有什么通讯工具,真有什么重大新闻恐怕要传个几年才到小地方。
“现在有了绍兴和议,说是以秦岭淮河为界定了合约,从绍兴十一年起,每年贡银廿五万两,绢廿五万匹。”
一提到绍兴和议,孙与仁就想起那被杀害的岳家父子,只重重的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在二十年前定了合约,目前暂时只是相安无事。
从这话里话外看,宋国是被压着打,再过些时间灭国了都有可能。
柳恣心想战乱暂且不说,养活自己镇子里的这号人是目前的头等问题。
如果真的如钱局说的那样,把扬州给打下来,起码物资能够补充不少——何况他们还能用冰库多存点货备冬。
“那扬州城,现在军备怎样?”
老头愣了下,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如实道:“现在的扬州城,是一地三城,你问的是哪一座?”
钱凡沉默了一会儿,指节敲了半天桌子。
他能掌握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
现在情况犹如浑水摸鱼,连问问题都没个清晰的思路。
其他人也都跟兔子似的窝旁边,不敢吭声。
柳恣低头收了笔记,缓缓站了起来。
“我没有记错的话,城南老赵家放着架私人飞机。”
办公室的人为了保护核心文件和财产,安排了轮流的值班。
一开始还有人在蜡烛旁边看书,后来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麻将和纸牌全都被翻了出来。
此为防盗章,比例50,时间24小时。虽然就现在扬州以北基本上都被金国给占了,但煤矿生意照样进行不误——毕竟金国也想坐地收税,断然不可能干涉这些往来。
人们虽然对江银的人保持警惕和审视的态度,好在有郭棣老爷子的引荐,好几笔大订单都在几天内敲定,伴随着货运卡车的轰鸣作响,一批批的煤炭陆续运往了江银镇。
对于车这个东西,扬州城的人们还是保留着好奇心。
他们隐约觉得这些外邦人没有敌意,比胡人要聪明神奇许多,手中有数不尽的宝贝。
正因如此,当汽车轰鸣着喇叭,示意人们开路的时候,许多人甚至会站在道路两侧,观望那车是如何跑动,里头的人又是如何出来的。
四千斤煤炭几乎掏空了好几户富贵人家的储蓄,吴恭和柳恣商量了一下,决定走供电配给制。
优先恢复政用和军用的配电,同时热电厂暂时只开放一半的产能,避免之后续不上煤炭。
在合理的规划下,即使煤炭的供应突然中断,也可以再撑着供电半个月。
在热电厂重新开炉的那一天,柳恣带着郭棣老爷子去了趟江银镇。
从坐上车的那一刻,老头就在抖。
孙县令是没见过世面,书也读的少——他与现代事物接触的时候,全程都是懵的,问都不知从何问起。
可郭棣毕竟戎马半生,被小姑娘扶进这车里头,脑子里就全是那些志怪神话里的东西。
什么饕餮白泽全出来了——他并不能理解这个能驮动这么多人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这马车怎么没有马?”
赵青玉颇有种哄自家老爷爷的耐心,认真道:“这是机械,就如同你们古书上的水木流马一样。”
郭棣愣了下,正试探着触碰扶手,车子就发动了。
他讶异的看见玻璃窗升了起来,透明的屏障外景物一览无余。
“居然——居然会自己动!”
“老爷子别怕哈,这东西不咬人的。”坐在前面的钱凡笑着道:“这就是个机关密致点的马车。”
郭棣绷了神色,强行装作一副见过市面的样子,只嗯了一声。
车子只花了十五分钟就到了江银镇,这期间老爷子的眼睛到处乱瞟,生怕错过了什么东西。
竟然有如此快的马车!难道真是腾云驾雾不成?
可这几个年轻人从谈吐做派,到饮食喝水,都不像神仙啊。
江银镇的戒严已经越来越完备,居民们也开始适应了规律稳定的生活。
关卡前的士兵看见那辆车,齐齐敬了个礼便放行了。
到了这个时候,郭棣才惊异的又开口道:“你们的路……怎么是白色的?”
他们的路面向来露着黄土,断然不可能是这样如石头被削了个平面般齐整的路面。
“对哦。”柳恣终于想起来了什么:“咱们是不是应该……修条从江银到扬州的路?”
“这不是废话么。”钱凡打着方向盘道:“建设部那边应该已经安排了,厉栾心思从来都细密的很,估计早就想到这事儿了。”
这扬州城的善后工作,全是那个不动声色的女人接手的。
她妆容冷艳,做事我行我素,却从来不出茬子。
自穿越之后,她的打扮就被诸多古代人给予过异样的眼神。
脸皮薄一点的,譬如孙越这样的小丫头,都不太敢穿露小腿和胳膊的衣服,自那以后都是穿着外套长裤出去办事。
可厉栾可是冬天都会穿小皮裙长筒靴的主,哪里会顾忌这些人的目光。
于是那个踩着高跟鞋披着波浪卷的身影,就成了扬州城里一道奇异的风景线。
建设部的下属们早就被调教的服服帖帖,平时她到哪都有两个人自觉跟着当保镖,而南城墙的修复,和城区地图的绘制工作,也井然有序的进行起来。
闲谈之际,车子停在了热电厂厂区门口,柳恣先下了车,把这行动略有些迟缓的老头扶了出来。
那郭棣在站定之后,先是用脚掌感受了下平整又坚硬的地面,还颇有种弯腰摸一摸的冲动。
下一秒,当他抬起头,看向远方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通——通天塔?!”
几个烟囱高耸入云,红白的油漆有些掉色。
对于当地人而言见怪不怪的东西,对于这朴素的老人而言,却不亚于见到了宏伟的金字塔。
郭棣作为一代名将,年轻的时候去过太多地方,无论是汴京还是何处,都不曾见过这样宏伟的东西。
“这——这可是圣坛与圣塔?”
柳恣噗的笑了一声,知道老头儿把这红白色油漆当做什么宗教式标记了。
钱凡不急着解释,任由那老头在那惊呼各种话,只凑到柳恣耳边道:“咱要是建个邪教,搞不好能疯狂的搞事情。”
确实……现代科技在古代人面前,简直如同奇迹了。
在近代时期,一百年的时间差都会有科技发展的分水岭。
更何况他们两城人相隔千年,恐怕更难互相理解。
柳恣心里还在思量着怎样让江银与扬州人互相往来,有点走神的嗯了一声。
“想什么呢。”吴恭拎着钥匙走了进来,笑眯眯的跟郭棣打了个招呼:“郭老先生好啊。”
他非常自来熟的一手揽上那老头的肩,像带乡下来的老爷爷一样进去参观:“这烟囱啊,不是用来礼佛的,这是咱们这儿的人建的啦,大概花了半年多——”
“半年?!!”
其他几人跟在他们身后慢慢的走,心里装着不同的事情。
在所有人之中,钱凡算是了无牵挂,最轻松的那个人。
他在部队呆了太久,退役以后去了公安局,又开始着力整顿整个镇子的治安环境,布置天网式的监控设施,这辈子都如同烛火般发光发热,以至于现在都没有成家。
父母倒也随他去,不催不问,只叮嘱他照顾好身体,别受伤。
2030年的时国已经有成熟的养老体系,加上普遍的婚姻和生育自由,人也活的还算轻松。
而其他人,则没有那么幸运了。
柳恣的父亲是企业家,母亲在华京担任高官,现在天人永隔,再想念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他要面临的问题太多了。
在还在做镇长的时候,柳恣就几乎没有怎么好好休息过,哪怕是镇子里的大小计划告一段落,还要去国内和国外考察学习,不断地调整新的方案。
现在异常顺利的拿下了扬州城,他要负责的东西是直接翻了数倍。
扬州城的城市改造和经济建设,扬州城外的电网布控和对外敌的防御,还有江银镇和扬州城的关系如何处理……
以至于在最近半个月里,他连睡着的时候都在下意识的思考这些事情,梦都没法占据他的时间。
吴恭和厉栾都是一心扑在工作中,但前者是为了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情,短暂的逃离残缺的生活。
厉栾相对稳定一些,只是有些头疼自己没办法分身,要管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今天是热电厂开炉的日子,按理说应该非常热闹才对。
往常遇到同级别的事情,总归会剪个彩说几句场面话,大家一起欢呼几声,回头还会聚在一起摆几桌酒。
但是由于军部和工程部的人们都在各忙各的,热电厂的职工也被削减了近六成的名额,整个厂区都空空荡荡的,只有少数工作人员在匆匆忙忙的往来。
老厂长本来以为自己要退休了,谁知道异变之后还会被返聘回来,正热情高涨的指示安全检查员通报各环节的检查情况。
在随他们走进厂房指示区的时候,郭棣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里的室内明亮宽敞,却找不到蜡烛和油灯。
四周都是白墙,人们穿着怪异的服装,每一样东西他都不认识。
“郭先生,”柳恣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不用紧张:“你们城市的服装和生活方式,我们不会干涉太多。”
“除了对身体有害的东西,必须要调整之外,其他都自便就好。”
郭棣略有些僵硬的转过身来,第六遍确认道:“你们——真,真不是神仙?”
“是普通人。”吴恭站在他的身边,声音温和:“以后扬州城的人,也可以拥有这样的车,这样高的房子,他们也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什么意思?”郭棣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皱眉道:“这么好的东西,你们就心甘情愿的给出去?”
“再好的东西,也是双手建造,而不是神灵赋予的。”
吴恭看着那老头茫然又有些向往的神情,笑的很温柔。
他突然很想念自己已经故去的爷爷。
那个得了老年痴呆的老头儿,在生命的后期已经什么都不认识了,连电视机的遥控都不会用。
即便如此,每次自己进门的时候,他也会端出一盆洗干净的杨梅,颤颤巍巍的摆一摆手。
伴随着锅炉和传送带的轰鸣声,烟囱里终于冒出数年未见的灰烟。
而政府大楼的电脑和灯光,也终于亮了起来。
下一步,就是全面改造扬州城了。
“柳镇。”她缓缓开口道:“你不觉得,我们应该了解一下,外头的情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