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都是你有理?两名卫兵气得肚子里嘀咕,却不愿意再跟珍妮起任何争执。相继站起身,先朝着张自忠将军敬了个礼,然后快步离去。
“你肯起来了?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护士长珍妮,这才看到张自忠的情况。楞了楞,旋即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一根水银温度计,“张嘴,量一下体温!如果不发烧的话,等会我安排人给你补充生理盐水。”
“嗯!”张自忠答应一声,无可奈何地张开了嘴巴。
这里是东交民巷德国医院,相当于德国人的临时租界。所以,一切都是德国人说得算。他这个二十九路军副总指挥,几乎没有任何话语权。同样,北平城内的日本军人、特务,以及恨不得立刻将他挫骨扬灰的中国老少爷们儿,也无法踏入医院半步,更无法碰到他半根寒毛。
“医生早就说过,你的病,主要来自于心理上的压力!”见张自忠如此配合自己的工作,珍妮态度,终于缓和了下来。笑了笑,大声说道,“类似的病,我以前也见过,但药物治疗,通常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医生也不建议你长期用镇定药剂,那些东西,只会让你慢慢上瘾,然后一点点将你杀死!”
“嗯!”张自忠含着水银温度计,模糊地答应。
镇定剂会成瘾,继续治疗下去,无异于饮鸩止渴!道理,他早就明白,德国医生也曾经亲口跟他交代过。可现在的他,死了和活着,还有什么分别?也许,早一点儿死去,反而能够早日获得最后的解脱。
没有人肯听他解释,为何要留在北平城内跟日寇斡旋!全国上下,都把他当成了华北第一大汉奸!向日寇出卖二十九军防御布置的人,稀里糊涂地就变成了他张自忠。在宋哲元将军身边鼓弄唇舌,劝二十九与日寇“和解”的人,稀里糊涂地变成了他张自忠。二十九军弟兄们手中,那些根本无法爆炸的手榴弹,也变成了他张自忠亲手购买。甚至有人在报纸上不署名地指控,向小鬼子出卖佟麟阁和赵登禹两人撤退路线的家伙,还是他,二十九军副总指挥,张自忠!
不是我,我没有!不止一次,他从睡梦中醒来,都在大声自辩。不止一次,他在报纸上发表声明,陈述自己没有勾结日寇,出卖祖国的事实。然而,除了他的妻子、家人和少数朋友和心腹之外,举国上下,却没有一个陌生人肯相信他。他还活着留在北平,北平却已经被日寇占领,就是全国人民现在能看到的最大事实!
他该死!
早就该死!
如果在1933年死在长城之上,他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而现在,哪怕他举枪自尽,也是死于千夫所指!身前身后,永远都是一片骂声!
第九章与子同裳(一)
“轰隆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忽然在夏夜中响起,将笼罩在一片黑暗中的北平城,震得摇摇晃晃。
“进防炮洞,弟兄们,不要慌,进——”张自忠从席梦思床上一跃而起,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双腿膝盖处猛地传来一阵刺痛,他踉跄几下,连同屋子中央处的茶几一同栽倒。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爆炸声一浪接着一浪,连绵不绝。从茶几上落下来的意大利瓷器在英国进口的纯羊毛地毯上来回滚动,将茶水洒得到处都是。
草莓、蓝莓、葡萄、金菇娘,还有这个季节很难见到的樱桃,像棋子般滚了满地,只要不小心压上去,就立刻会在地毯表面留下一大团洗不掉的污渍。然而,已经被摔醒的张自忠将军,却既没有心思自己去捡,也没有心思叫副官或者护士进来收拾,艰难地爬了起来,双手掩面,浑身上下战栗不止。
夜幕下传来的声音不是炮击,而是弹药库,或者成批量的炮弹殉爆。作为一名百战老将,他能清晰地分辨出这两种声音的不同。作为曾经在长城上亲自跟日寇拼过命的军人,他甚至能分辨出爆炸声的大致方位。
那是“良乡—琉璃河”一线。眼下,老朋友孙连仲带着二十六路军,正在与日寇在那一带反复拉锯。而他,却躺在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里,苟延残喘。曾经马革裹尸的志愿,距离他像火星到地球般遥远。
“长官,长官您……”副官廖保贞被屋子内的动静警醒,带着两名卫兵大步冲了进来。
雪亮的灯光,立刻穿过屋门,照亮了双手掩面者的身体。瘦,令人不忍细看的瘦,短短半个月时间,那个曾经像大树般魁梧伟岸的张自忠将军,居然瘦成了一根断折的高粱杆儿。曾经乌黑油亮的头发,大半儿数都变成了灰白色,干巴巴的像一团茅草。曾经孔武有力的胳膊和手掌,也像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样,又细又干。
“长官——”廖保贞嘴里发出一声悲鸣,流着泪冲上前,双手将张自忠从地面上抱起。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大个子卫兵,也赶紧冲进屋子,每人搀扶住张自忠的一条胳膊,“长官,长官您尽管放心。辞职声明早就发出去,宋长官在保定也发出了声明,说一切都是他的安排。长官,您先养好身体,养好了身体,才能再图将来!”
话,是廖保贞和德国医生反复商量过才确定的最终版本,据说,可以最大程度地减轻病人的内心压力。然而,当它落在张自忠将军耳朵里,却没起到任何作用。已经瘦成了“人干儿”的将军,只是任由副官和卫兵,将自己抱回了床上,任由他们将自己放倒,重新盖上一床真丝凉被。整个过程,既不挣扎,也不发出任何回应,就像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不知道病人要休息吗?”值班护士长珍妮冲了进来,操着一口地道的北平腔大声咆哮。
她是一个地道的日耳曼女人,有着龙骑兵般的身材和宣礼官般的嗓门儿。两声怒斥之后,立刻让周保贞和卫兵们噤若寒蝉。然而,她心中的愤怒却依旧无处发泄,反手按亮电灯开关,指着满地被踩烂了的浆果继续数落,“天,你们要毁了这间病房么?这,这可是英国皇室的专用羊毛地毯!整个屋子换下来,至少三千马克。还有这瓷器,即便在欧洲那边……”
“我们赔,我们赔还不行么?别喊了,你刚刚也说过,长官需要休息!”廖保贞被数落得忍无可忍,红着脸从口袋里掏出了花旗银行的支票本。